大奶奶扶着黄花梨的八仙桌边沿 ,金镶玉的护甲轻轻叩着桌面 ,似笑非笑地望向二爹 :“怎么不请客人到堂屋里坐?听说你屋里来了贵客 ,我特意嘱咐厨房添了醋溜黄鱼、蜜汁火腿 ,这般躲着不见人 ,倒显得我们丹门不懂待客之道了 。”
二爹搓着粗粝的手掌 ,目光飘向窗外 :“请过了……她们姊妹多年未见,想关起门来说些体己话 。”说着突然提高嗓门 ,像是要盖过心底的杂念 :“劳烦大妈把饭菜盛好,我亲自送过去! ”
大奶奶“嗤”地笑出声 ,腕间的翡翠镯子撞得叮咚响 :“哎哟,这客套得生分! ”她忽然压低声音 ,眼角堆起细纹 ,“其实啊,我是想瞧瞧那姑娘——听三丫头说,生得跟画上走下来似的? ”
蹲在门槛边玩羊拐骨的三姐猛地抬头 ,脆生生插嘴 :“奶奶!那姨姨眼睛会说话,就是…… ”她歪头想了想 ,突然拍手笑道 ,“像后山那株黑牡丹!乌溜溜的辫子衬着蜜糖似的皮肤! ”
满屋哄笑震得窗纸簌簌作响 。二爹慌忙去捂女儿的嘴 ,却见大爷正捋着山羊胡点头 :“娇儿这比方打得妙! ”他转头对众人夸耀 ,“瞧我这孙女,出口就是诗文气象,将来必是女校里的头名! ”
三姐得意地晃着双丫髻 :“先生早夸过我呢!昨儿对对联,我把‘月移花影动’对成‘风送书香来’,连校长都…… ”
话未说完,二爹已提着雕红漆食盒疾步而出 。从堂屋到小二屋不过五十步青石板路 ,他却走得汗透重衫 。恍惚间,耳畔竟响起一声久远的“姐夫”——那嗓音像春溪破冰,带着他十年不敢触碰的温存 。
“魔怔了! ”二爹狠狠掐了把大腿 ,食盒里的汤盅随着动作晃出涟漪 。刚跨进院门,一声真切的“姐夫”迎面撞来 ,惊得他险些脱手 。
屋内,春儿正背对门口整理鬓发 。听到动静转身时 ,斜照的日光恰好笼住她半边身子 ——蜜色肌肤泛着釉彩般的光泽 ,垂在胸前的长辫尾梢系着褪色的红头绳 。二爹呼吸一滞 ,这分明是十年前葬身黄河的春儿啊!
二妈快步接过食盒 ,青瓷碗碟在八仙桌上磕出清响 :“今儿有糟鹅掌、蟹粉豆腐 ,定是大奶奶特意添的 ……”她话音戛然而止 ,发现丈夫正死死盯着春儿 ,而春儿眼底燃着的炽热,几乎要烧穿两人之间十年的光阴 。
空气突然粘稠起来 。八哥趴在罗汉榻上咿呀学语 ,小手拍打着绣绷 ,却无人理会 。三道目光在寂静中交织成网 ,网上挂着往昔的誓言、未亡人的眼泪,和此刻剧烈跳动的心 。
“相……相公 ?”二妈故意碰翻醋碟 ,琥珀色的液体在桌布上洇开 ,“要不坐下一起吃? ”
二爹如梦初醒 ,倒退着撞翻门边花架 :“你们慢用!堂屋还有事! ”他逃也似地冲进暮色 ,身后传来春儿压抑的咳嗽声——那是他们当年在芦苇荡避难时,她惯用的掩饰哭声的法子 。
待脚步声远去 ,二妈舀了碗火腿冬瓜汤推到春儿面前 :“妹子尝尝,这是…… ”她突然哽住 ——春儿的泪正大颗大颗砸进汤里 。
“姐姐 ,”春儿攥着红头绳的手剧烈发抖 ,“我本不该来……可听说他还活着 ,就像阴间鬼魂偷了阳寿,拼着魂飞魄散也要见这一面 。”她突然抓住二妈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,“但摸到你们热乎乎的的日子,我就知道该走了 。”
二妈触到她衣料下凹凸的疤痕 ,骇然掀开衣领 ——锁骨处蜿蜒的刀伤像条蜈蚣 ,一直爬到被粗布裹紧的胸口 。
“这是…… ”
“那年我和相公被贼入客房 ,我跳河中 。”春儿惨笑着解开布条 ,露出平坦的胸膛 ,“被渔家救起后,想起相公让我去找哥哥带人来救.......可谁成想在急忙忙路过山林昏倒后......,身子……再不是女儿家了 。”
恰在此时,八哥哭闹着扑向二妈 。春儿看着妇人熟稔地撩起衣襟哺乳 ,忽然别过脸去 ,脖颈泛起羞赧的红晕 。
“妹子还没成家吧? ”二妈轻声问 ,手指无意识描摹着孩子柔软的胎发 。见春儿摇头,她突然激动地抓住对方肩膀 :“这些年你到底…… ”
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。春儿起身推开雕花窗 ,月光流水般漫进来 :“姐姐看 ,今晚的月亮和十年前一样圆 。”她指尖轻颤着指向远方 ,“当年就在哪个方向,海龙哥说…… ”
话未说完,远处突然传来密集的狗吠 。春儿脸色骤变 ,从鞋底抽出一张泛黄的纸塞给二妈 :“明日我走后,把这个给他 。”纸上墨迹遒劲 ,正是当年二爹手书的婚书 。
二妈还要追问 ,却见春儿纵身翻出窗户 ,乌黑的长辫在月下一闪 ,如十年前那个决绝的夜般,再次消失在苍茫的芦苇丛中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