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二屋来了个陌生女子的消息,如风卷残云般掠过丹门 。不过半日功夫,大屋、二屋、三屋的妯娌们早已按捺不住好奇 ,三三两两聚在院墙根下探头张望 ,更有甚者假借送针线、借箩筐之名 ,硬要往小二屋里闯 。
二妈早料到这般情形 ,索性搬了张榆木圈椅堵在门口 ,手里纳着鞋底,眼皮都不抬一下 ,对探头探脑的大妈道:“是我姑家表妹来走亲戚,你们这般阵仗,倒像瞧什么稀罕物似的! ”
大妈捏着绢帕掩嘴一笑 ,嗓音拔得老高 :“哎哟喂,既是亲戚,藏着掖着作甚 ?咱们丹门适龄的后生可不少,万一瞧对眼了,岂不是一桩美事 ?”说罢故意朝五妈使眼色 。
五妈扭着水蛇腰凑上前 ,亲热地挽住二妈胳膊 :“姐姐,咱俩从前绣花吃茶形影不离 ,怎从未听你提过这位表妹?”话音未落,手指已悄悄去挑门帘 。
二妈猛地抽回手臂 ,针线笸箩“咣当”摔在地上 ,冷声道 :“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! ”这话像把钝刀子,生生割断了昔日的姐妹情分 。五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,甩着帕子扭头便走 ,绣花鞋踩得青石板咚咚响 。
正闹得不可开交 ,大奶奶屋里的丫鬟捧着红漆食盒款款而来 ,屈膝行礼道 :“我们奶奶说,二屋来客,特备些时鲜果子给姑娘尝个新鲜。 ”二妈神色稍霁 ,接过食盒连声道谢 ,转身时却瞥见丫鬟偷瞄屋内的眼神 ,心头又是一阵发紧 。
待院中人群散尽 ,二妈闩上门闩长舒一口气 ,回头见春儿正绞着衣角站在窗边 ,日光透过棂格在她脸上投下细碎阴影 ,衬得那强撑的笑颜愈发脆弱 。
“给姐姐添麻烦了 ……”春儿嗓音轻得像片羽毛 。
二妈抓过她的手一摸 ,掌心全是冷汗 ,不由叹道 :“我这儿倒没什么,可你和海龙…… 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,只拿指甲刮着桌沿的木刺 。
春儿突然“扑通”跪倒 ,泪珠子砸在青砖地上 :“求姐姐成全!我绝不与海龙相认!今日能见他一面,已是老天开眼…… ”
二妈慌得去扶她 ,却被拽得一个踉跄 :“傻妹子!你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,又共过生死,哪有不相认的道理? ”说着自己先红了眼眶 ,“要不……我把正妻的位置还给你! ”
“不! ”春儿指甲几乎掐进二妈肉里 ,“姐姐不懂,我如今…… ”她突然哽住 ,眼神飘向窗外起伏的丘岭 ,那里有喜鹊正掠过果林 。
二妈顺着她目光望去 ,蓦地想起什么 :“你方才说什么‘工作性质’?莫非…… ”
春儿急得直咬嘴唇 :“就是……就是没法安顿下来的活计 。”她突然扯开衣领 ,露出锁骨处一道狰狞疤痕 ,“姐姐看这个就明白了 。”
二妈倒吸一口凉气 ,还未及细问 ,忽听院外传来七哥八哥的嬉闹声 。两个孩子炮弹似的冲进院子 ,后面还跟着放学归来的三姐五哥 ,嚷嚷着要看“新姨姨” 。
春儿慌忙整理衣领 ,再抬头时,二爹已扛着锄头迈进院门 。十年光阴在他身上刻下沟壑——曾经清俊的书生,如今成了皮肤皲裂的庄稼汉,唯有那双眼睛还似当年般温润 。
“这位是……? ”二爹在裤腿上蹭着泥手 ,笑得憨厚 。
春儿浑身发抖 ,突然福身行礼 :“姐夫安好,我叫逢春 。”话尾带着可疑的颤音 。
二爹挠头憨笑 :“小名可是叫春儿? ”
“爹! ”三姐突然插进来 ,好奇地拽春儿衣袖 ,“姨姨的眼睛怎么比泉眼还水汪汪呀? ”
这一打岔 ,倒让春儿破涕为笑 。她蹲下身轻抚三姐的发辫 ,透过孩子们的肩膀 ,望见二爹正把五哥举过头顶 ,二妈端着饭菜从灶房出来 ,炊烟袅袅中 ,恍如看见了自己永远无法拥有的平凡幸福 。
当夜 ,二妈执意留春儿宿在西厢房 。更深露重时 ,她摸黑起来添被褥 ,却见窗前立着个孤影——春儿正对着月光 ,将一枚玉佩埋进花盆里 。
“这是……? ”二妈惊疑不定 。
春儿转身露出决绝的笑 :“姐姐,明日我便走了。这玉佩是当年海龙给的定情物 ,如今物归原主…… ”她突然压低声音 ,“其实我是革命党 。”
二妈手中的棉被“哗啦”落地 。远处舜帝庙的钟声穿透夜色 ,惊起满林栖鸟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