樱红这日刻意装扮，一袭绛紫色绫罗旗袍裹着玲珑身段，开衩处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引得满堂宾客频频侧目。 她耳垂上两粒东珠坠子随着步履轻晃，在喜烛映照下泛着柔光，更衬得颈间一串南洋珍珠莹润生辉 。男客们交头接耳打听这位生面孔的来历，有胆大的甚至借着敬酒凑近，鼻尖几乎要碰到她鬓边簪的夜来香 。

与樱红的风情万种相比，郑慧的军装制服像一道凛冽的屏障。 她腰间皮带扣着黄铜军徽，马靴踏地声清脆利落，那些放肆的目光撞上她冷峻的眉眼，顿时收敛三分 。樱红却似浑然不觉周遭骚动，纤指捏着高脚杯的细柄，鲜红蔻丹在玻璃上留下暧昧的印记 。
趁着众人酒酣耳热之际，樱红状若无意地贴近郑慧。 她身上茉莉香粉的味道混着淡淡酒气，说话时唇瓣几乎擦过郑慧的耳廓 ："怎么不见尧门老三一家？"

郑慧挑眉，军装立领摩擦着她绷紧的下颌线 ："你倒关心这个？"

樱红掩唇轻笑，腕间翡翠镯子滑落至肘弯 ："初来乍到，总该认全主家才是。"

郑慧沉吟片刻，突然拽着樱红穿过喧闹的宴席 。她们在回廊拐角撞见正指挥仆妇的大妈刘丽，郑慧军靴跟一碰，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："妹妹，这位樱红小姐问起三房的事。"

大妈手中捧着的喜糖匣子"咔嗒"一响。 她今日穿着赭红色团花褂子，发髻上金镶玉的扁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，闻言脸色骤变："姐姐慎言！今日..."

樱红适时递上绢帕，指尖在大妈掌心若有似无地一刮 ："大姐操持婚事辛苦，是我唐突了。"

三人转至偏厅，樱红已斟好三杯玫瑰露。 她敬酒时袖口滑落，露出手腕内侧一道蜈蚣似的旧疤 ："早听闻尧门女眷个个巾帼不让须眉，今日一见..."

"妹妹这嘴比蜜甜。"大妈接过酒杯，眼角余光却瞥向郑慧 。她忽然压低声音："老三去年染了烟瘾，如今在省城戒烟所。他媳妇带着孩子回娘家了——这话出了门我可不认。"

郑慧指节敲击桌面，怀表链子哗啦作响 ："难怪大爹方才见着商会的人就躲。"

樱红瞳孔微缩，杯中酒液晃出涟漪 。她想起情报里提过的那个掌握着军火运输线的尧三爷，如今竟成了瘾君子 。面上却笑得愈发娇媚："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呢。"

正厅突然爆发出哄笑。 大舅季全被灌得军装扣子都崩开两颗，正扯着五爹的衣领嚷嚷 ："我姐嫁个老鳖一！你们尧门..."

大爹箭步上前捂住他的嘴，呢马褂袖口沾上了红酒渍 。五爹忙搀住摇摇欲坠的季全，新郎官的喜服前襟早被揉得皱巴巴 。

"舅老倌醉了！"大爹干笑着朝宾客拱手，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。几个机灵的堂兄弟立刻围成人墙，将闹剧挡在众人视线之外 。

二妈闻声从厨房冲出，围裙上还沾着面粉 。她推开人群时，发间银簪勾住了樱红的珍珠项链 。

"对不住！"二妈手忙脚乱地解着缠在一起的饰品，却听见樱红用极轻的声音问 ："姐姐在尧门...可还顺心？"

二妈动作一顿，眼底闪过诧异 。待看清樱红腕间疤痕，突然压低声音："你是...海模的？"

樱红倏然后退，项链"啪"地断开，珍珠滚落一地 。

厢房里，大舅瘫在罗汉榻上呕吐不止 。二妈拧了热毛巾给他擦脸，动作粗鲁得像在刷马 ："二十五岁的人还不知分寸！"

"姐..."季全抓住她的手腕，掌心滚烫 ，"那老鳖一对你好吗？"

二妈甩开他的手，从樟木箱底抽出个包袱 。解开层层油纸，里面竟是一摞泛黄的《新青年》 ："你姐夫虽木讷，可每月进城卖粮，总记得给我带书。"

季全醉眼朦胧地辨认着扉页的购书日期——最早那本是民国六年 。他忽然想起姐姐出嫁前，曾躲在闺房偷读禁书的模样。

窗外传来五爹安抚宾客的吆喝声 。二妈将醒酒汤重重搁在炕桌上："潘老师若真如你说的好，冬至带回来见见。"

八岁的靓姣像阵风似的卷进屋里 。她今日穿着桃红色夹袄，两只没缠足的天足蹬着绣虎头布鞋 ，扑到季全腿上就嚷："大舅快去看！新娘子在撒帐呢！"

三岁的清云扒着门框探头 ，忽然指着季全的军装喊："大舅是戏台上的大元帅！"

二妈一把搂过两个孩子 ，却见季全从公文包里摸出盒洋糖。靓姣抢过糖盒，突然凑近他耳边 ："我知道大舅为什么骂爹爹——上月我看见爹爹跪着给娘穿鞋呢！"

满屋愕然中，只有樱红站在廊下阴影里 。她指尖摩挲着腕间疤痕，望着正房窗纸上新人交杯的剪影 ，忽然将珍珠一颗颗踩进泥地。

子时的更鼓响起时，樱红独自倚在西厢月洞门边 。她解开旗袍高领的盘扣，露出锁骨下方青黑色的刺青——"海"字已被人用刀划得面目全非 。

"查清了？"暗处传来郑慧的声音。她不知何时卸了军装，月白中衣外只松松披着呢子大衣 。

樱红迅速拢好衣领 ："三爷的烟瘾是被人设计的。商会那批货..."

"嘘——"郑慧突然贴近，带着枪茧的拇指按在她唇上 ："明早六点，火车站。"

远处传来婴儿夜啼。樱红望着郑慧消失在游廊转角的身影，忽然想起白日里大妈刘丽说"家家有本难念的经"时，指甲在喜糖匣上抠出的月牙形凹痕 。

五更天，樱红已换上藏青色学生装 。她最后望了眼檐下晃动的喜绸，将一枚珍珠耳坠加裹着一封纸条和银票塞进二妈窗棂缝隙 ——那是昨夜故意扯断项链时藏起的。

火车站晨雾弥漫，郑慧的军需处专列喷着白汽 。樱红验票时，瞥见高铮正从贵宾通道登上同一列车 ，他西装口袋里露出的怀表链，与郑慧昨日把玩的那条一模一样。

列车启动的汽笛声中，樱红翻开《新青年》扉页 ——二妈偷偷塞在醒酒汤碗底的。泛黄纸页间夹着张照片：年轻的三爷站在军火库前，身旁赫然是未蓄须的大爹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