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爹背着新娘跨过童谣阵时,耳边尽是孩童清脆的唱诵声。 那些穿着红袄的娃娃们手拉着手,围成圆圈,嘴里念着世代相传的吉祥话。新娘的绣花鞋尖偶尔擦过地面,在黄土上划出浅浅的痕迹,像是一道隐秘的记号。 踏入庭院后,五爹轻轻放下新娘,牵着她迈过那盆熊熊燃烧的炭火。火舌窜起半尺高,映得新娘的嫁衣愈发鲜红,绣着的金凤仿佛要振翅飞起 。
司仪拖着长调高声唱礼,声音穿透了整个尧家大院。这声音惊起了屋檐下栖息的麻雀,扑棱棱地飞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。 新人被引着步入大厅,厅内十二对红烛高照,喜幛低垂,檀木供桌上摆着三牲祭品,香炉里插着的线香已燃过半 。拜祖、拜天地、拜大爷大奶奶,一套礼数行得周全郑重。新娘的膝盖在跪拜时微微发抖,五爹察觉了,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,悄悄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指。
礼成后,新娘被送入洞房。五爹正欲随行,却被大爹一把拉住。大爹的手掌粗糙有力,掌心还有常年握枪留下的茧子。 "先随我见几位贵客。"大爹压低声音说道,眼角余光扫过厅堂角落几个衣着不凡的身影 。
大爹今日未着戎装,一袭靛青长袍衬得身形格外挺拔。 胸前那朵绸缎扎就的红花灼灼如火,与他眉间那道浅疤相映,更添几分英武之气 。他率先将五爹引至季全厅长面前。未等大爹开口,五爹已躬身行了个标准的书生礼,朗声道:"季全哥!余厅长!"
季全今日穿着藏青色中山装,胸前别着教育厅的徽章。他手里把玩着一只鎏金怀表,表链在指间来回缠绕 。听到问候,他抬眼打量五爹,忽然笑道:"这不是上次在老二婚宴上见过的那个小秀才吗?"
五爹耳根顿时通红。他曾在县立高小远远望见过这位教育厅长视察工作,当时季全正在训斥一个玩忽职守的教员,那雷霆手段令他记忆犹新。 "您折煞我了,"五爹又行一礼,"叫海宝便好。"
季全大笑,伸手拍了拍五爹的肩膀。这一拍力道不轻,五爹险些踉跄,却硬是站稳了身形。 "好小子!"季全眼中闪过赞许,"听说你在县立高小教国文?好好干,将来..."
话未说完,大爹已适时插话:"季厅长抬爱了。这小子刚成家,还嫩着呢。"说着暗中拽了拽五爹的衣袖。
五爹会意,再三作揖道:"承蒙季哥关照,海宝定当努力。"他退下时,注意到季全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,那眼神像是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,让他后背沁出一层细汗。
转身时,五爹险些撞上一道鹅黄色的身影。 定睛一看,是位穿着黄呢军装的女子,外披一件米色风衣,腰间皮带束出纤细腰身,马靴锃亮得能照见人影 。
"这位是军需处郑慧处长。"大爹介绍道,语气中带着几分罕见的敬重 。
五爹连忙躬身:"谢郑处长赏光!"
郑慧手里端着一杯红酒,指尖染着淡粉色的蔻丹。她举杯浅笑时,腕间一只翡翠镯子轻轻晃动,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。 "贺新郎官大喜。"她的声音清脆悦耳,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。
五爹暗自惊讶:"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子,竟掌管一县军需大权?莫非..."
大爹似乎看出他的疑惑,补充道:"她是我与你大嫂的结拜姐姐,在军部很有些门路。"
五爹即刻改口:"郑姐姐好!"
郑慧眼波流转,忽然凑近一步。五爹闻到一阵淡淡的茉莉香气,混杂着些许烟草味。 "丹门子弟果然机灵,"她转头对大爹说,"比你们这些老古板强多了。"
大爹笑着摇头:"乡野粗人,姐姐多包涵。"
郑慧却盯着五爹看了许久,忽然道:"五弟眉清目秀,气度不凡,将来必是丹家翘楚。"
五爹连声推辞:"不过一介教书匠..."
"在何处任教?"郑慧突然问道。
"县立高小。"
她轻笑一声,指尖在杯沿轻轻敲击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 "巧了,军需处新址就在你们学校对面。有空常来寻姐姐说话。"
五爹喜不自胜:"求之不得!"他暗自盘算着,若能攀上这层关系,或许能帮学校争取些经费...
忽见郑慧身侧立着一位西装笔挺的男子,正用高脚杯轻轻晃动着杯中的红酒。 那人约莫三十五岁上下,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,金丝眼镜后的双眼锐利如鹰 。
大爹引见道:"这是高铮大哥,我与你嫂子的结拜兄长,亦是郑姐姐的..."
郑慧颊上突然飞起两片红晕,嗔道:"挚友罢了!"
高铮亦笑,那笑容像是精心计算过的,既不过分热络,也不显得疏离。 "确是挚友。"他声音低沉,带着些许南方口音。
五爹机敏接话:"二位莫非也是结拜兄妹?"
大爹哈哈大笑,拍了拍高铮的肩膀:"他们呀,情谊'更上一层楼'!"
郑慧作势要打,手腕上的镯子叮当作响 。大爹忙拽着五爹溜走,临走时五爹注意到,高铮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郑慧,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惊 。
行至西厅时,英子夫妇正在品尝一道冰糖肘子。 英子挽着宋清波的胳膊笑道:"十一弟,这是你姐夫。"
五爹执礼甚恭:"谢姐夫、姐姐莅临!"
宋清波穿着深灰色长衫,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校徽。他回礼时动作标准得像个教书先生:"恭贺新婚!听英子说,你也在教育界?"
"在县立高小教国文。"
"巧了,我在省立师范名誉教导。有机会多交流。"宋清波从内袋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五爹,纸质厚实,边缘烫着金线 。
(注:"十一弟"乃按尧门三房子孙长幼排序,五爹排行十一,英子故称。)
大爹又引着五爹来到一位佳人面前。 那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,穿着剪裁考究的西洋裙装,发髻挽得一丝不苟,耳垂上两颗珍珠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轻摇晃 。
"这位是樱红小姐,韩国老秘书。"大爹介绍道。
五爹惊叹于她周身散发的异样气质,行礼时特意用了更恭敬的角度 :"樱秘书大驾光临,蓬荜生辉!"
樱红掩唇一笑,这个动作让她眼角的泪痣显得格外动人。 "唤我樱红便好。"她的中文带着些许京味腔调,却意外地流利。
五爹由衷赞叹:"樱秘书风华绝代,丹门愧不敢当。"
樱红挑眉,新郎官今天好风采,五爹随即恭让道“樱秘书更显风采。"
大爹打圆场:"乡下地方,委屈贵客了。"
樱红却环视四周,目光在几个军方人物身上停留片刻:"丹门人才济济,何谈委屈?"她说话时,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上一道淡淡的疤痕 。
宴席持续到月上中天。 五爹随二爹逐桌敬酒,二百余桌下来,早已醉得步履蹒跚 。二爹二妈搀他回洞房时,他的礼服前襟沾满了酒渍,发辫也散了一半 。
新娘淑珍端坐床沿,红盖头纹丝不动,只有交叠的双手微微颤抖,暴露出内心的紧张 。
二妈催促道:"快揭盖头!新娘子该闷坏了。"
淑珍的声音透过盖头传来,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:"非要相公来揭..."
二妈不由分说抓过五爹的手,带着他扯下盖头。 烛光下,新娘的面容姣好如画,杏眼含春,唇若点朱,发间一支金步摇随着她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。
"哎哟!"二妈打趣道,"新娘子这般标致,不如我先尝尝?"
淑珍"噗嗤"笑出声,突然扑进二妈怀中:"姐姐!我们终是一家人了!"
二人相拥落泪时,五爹已经醉倒在婚床上,嘴里还嘟囔着敬酒时的客套话 。二妈拭泪叮嘱:"好生照顾他,我去前头照应。"
暗处,樱红凝视着这场欢宴,手中的酒杯早已空了。 她站在廊柱的阴影里,月光透过雕花窗棂,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。
她忆起海模——那个被她亲手推向深渊的男人。 最后一次见他时,永世决绝 。如今仇人逍遥,妻儿受苦,她誓以余生赎罪,哪怕要堕入地狱 。
此番赴宴,明为贺喜,实为探查军情、接触要员。 郑慧与高铮的亲密令她心惊,那两人交换的眼神中藏着太多秘密 。
樱红轻晃着空酒杯靠近郑慧,状若无意地问:"郑处与高大哥相识多久?"
郑慧正为高铮整理领带,闻言甜笑:"聚少离多,未及提起。"她的手指在高铮胸前流连,像在抚摸一件珍宝 。
樱红抿了抿并不存在的酒,暗忖:"这谜团,我定要揭开..."她的目光扫过大厅,在几个关键人物身上做了记号 。
当第一缕晨光穿透窗纸时,五爹被头痛唤醒。 他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婚床上,新娘淑珍已经梳洗完毕,正在镜前挽发 。
"醒了?"淑珍转头微笑,晨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,美得不似凡人 。
五爹恍惚想起昨日的种种,那些权贵的面孔、郑慧的邀约、樱红神秘的眼神,都像是一场荒诞的梦 。只有眼前这个女子,真实得让他心头发烫。
他挣扎着起身,却因宿醉而踉跄了一下 。淑珍连忙扶住他,两人的手第一次真正相触,都感受到了对方掌心的温度 。
院外传来公鸡的啼鸣,新的一天开始了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