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婚的前一天五爹南梦一柯,可谓是梦中梦,真真切切的换转又幻觉。
南阳城外的柳絮飞得正盛,像一场温柔的雪。五爹姚海宝从省立师范学院毕业,被分派到县立中学教书。二十二岁的年纪,在乡间已算大龄未婚 ,祖祖虽病体支离,却强撑着最后一口气,非要大爹尽快给五孙定下亲事。
丹门大屋的招亲消息像长了翅膀 ,飞遍了南阳城内外。方圆几十里的媒婆踏破门槛,各房亲戚也争相举荐自家闺秀。大奶奶自从三爹音讯全无后,看着方萍形同守寡的凄清模样,再不敢提娘家侄女的事 ——那方萍原是她嫡亲的外甥女,如今倒成了扎在心头的刺。
二奶奶推了南阳娘家的景仙姑娘。这姑娘穿着阴丹士林蓝旗袍,发梢烫着时兴的波浪卷 ,走路时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,发出清脆的“哒哒”声。可五爹与她并肩走在青石巷里,总像隔着条看不见的河。
景仙爱说上海明星的绯闻,五爹却只懂背《楚辞》;姑娘嫌他**“木讷得像块门板”,他倒觉得对方 “笑声刺得耳膜生疼”**。不到半月,亲事便黄了。
大妈不死心,特意从荆紫关请来闺蜜 。那女子是镇上首富的千金,指甲染着凤仙花汁,进门时带了一股法兰西香水的味儿 ,熏得五爹直打喷嚏。五爹被逼着陪她逛庙会,姑娘娇嗔着要他买玻璃丝袜 ,他却蹲在地摊前挑**《新青年》合订本**。临别时姑娘甩下一句:“书呆子活该打光棍! ”
最绝的是英子姐介绍的宋家小姐。那姑娘下轿时要丫鬟垫着绣墩才肯落脚 ,吃饭时嫌乡下碗筷不干净,非要用自带的银餐具。五爹忍不住嘀咕:“你这是来相亲还是来当慈禧太后? ”气得宋小姐当场摔了胭脂盒,乘轿离去时帘子甩得噼啪响 ,连陪嫁的二十亩水田都不要了。
堂屋里的自鸣钟敲了七下 ,大爷把烟袋锅磕得震天响:“海宝!你当自己是贾宝玉转世?这些姑娘哪个配不上你! ”窗外的夕阳把老人佝偻的影子拉得老长,药罐子在炭火上咕嘟冒着苦气 。
五爹攥着长衫下摆,青砖地缝里蚂蚁正搬运饭粒 。他突然抬头:“大爹,您当年娶大娘时,可曾想过她脚有多大? ”
满屋哗然。大妈正捧着景泰蓝茶盅进来,闻言差点摔了盖子 。大爹的胡子翘起来:“混账!你大娘是裹过脚的! ”
“所以您夜里总听见她疼得抽气。 ”五爹指向窗外的田野,“您看现在女学生都放足了,能跑能跳—— ”
“放屁! ”大爷暴起拍桌,茶盏里浮着的君山银针震得打旋 ,“宋家陪嫁二十亩水田!景仙她爹是专署科员!你当你个穷教书匠能挑拣到几时? ”
二奶奶插嘴:“海宝啊,你莫不是心里有人了? ”
五爹沉默半晌,终于低声道:“我梦见一个姑娘…… ”
那夜五爹做了个奇梦。汉江码头的青石阶被月光镀成银色 ,渔船桅杆上挂着的马灯随波摇晃,像天上的星星落在了水里。忽听得一阵清越的渔歌:
“三月鲥鱼四月鳝哟——
郎君莫嫌渔家贫—— ”
船头立着个穿靛蓝布衫的姑娘 ,裤脚挽到小腿肚,露出的肌肤像抹了层蜂蜜 。她赤脚跳上岸,发间芦苇叶编的蝴蝶结 扑簌簌地颤。
“丹先生不认得我了? ”姑娘丹凤眼一挑,“去年涨水时您帮我们学堂修过屋顶。 ”她指尖有细小的疤痕,是织网留下的茧 。
五爹慌得去摸长衫口袋:“该付你多少船钱? ”
“书呆子! ”姑娘突然把条活蹦乱跳的鲫鱼塞进他怀里,鱼尾甩出的水珠溅在他眼镜片上 ,“上回您落在我爹船上的《呐喊》,够换一百趟渡船啦! ”
他追着那抹蓝影子跑过吊脚楼,竹篾墙缝里透出的灶火明明灭灭 。姑娘回头笑时,嘴角沾着偷吃的芝麻糖屑 :“你侄儿满月时我还来唱过堂会呢! ”
二嫂听完五爹的梦境,把绣花绷子上的红线咬断了 :“这姑娘我认得! ”她翻出张泛黄的照片——去年端午龙舟赛上,有个渔家女夺了采青头彩 ,照片边角还拍到五爹在岸边鼓掌。
“她叫芦花,住在龙王庙对岸。 ”二嫂神秘地压低声音,“上个月警察来查私盐,她撑船引开追兵,子弹擦着鬓角飞过去…… ”
五爹心跳如雷。他突然想起那日修屋顶时,有双递瓦的手腕上系着红头绳 ;暴雨中隐约听见有人说:“先生小心,瓦片滑。 ”
二爹突然闯进来:“祖祖咳血了! ”众人冲进正房时,老人正用枯枝般的手抓着招魂幡 ,喉咙里咕哝着“海宝……亲事……”。
**祖祖的丧事办完后,五爹独自去了汉江码头。**夕阳西下,渔船归港,他看见芦花正蹲在船头补网,手指灵活得像穿梭的燕子 。
“丹先生来买鱼? ”她抬头笑问。
五爹深吸一口气:“我来还书。 ”他从怀里掏出一本《彷徨》,书页间夹着朵干枯的芦花 。
芦花愣住,随即笑出了声:“先生,这书不是我的。 ”
“我知道。 ”五爹摘下眼镜擦了擦,“但我想问问,你愿不愿意……教我补网? ”
江风拂过,船头的马灯晃了晃,照亮两人发红的耳尖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