几天后,郑慧拆了纱布出院。这几日,大爹家的老仆妇 日夜守在病榻前照料,如今见她气色渐复,便也松了口气。郑慧向二老告了假,说是想独自走走,实则是为寻那人——高铮的身影自襄阳一别后便如鬼魅般萦绕心头 。他为何乔装乞丐?为何甘受屈辱?又为何……偏偏对自己施以援手?
福安旅社的木质楼梯在脚下吱呀作响 。郑慧叩响房门时,指尖竟有些发颤。门开处,高铮眼底闪过一丝诧异,随即侧身让道:“伤未愈透,怎敢劳动你踏雪而来? ”他袖口沾着墨渍,桌上摊开的报纸被窗缝漏进的寒风吹得簌簌翻卷,头条赫然是**“国军弃守徐州”**的粗黑标题。
“大哥可知,我醒来第一桩事便是数肋骨上的疤? ”郑慧忽地笑了,指尖虚按心口,“七道。恰如那日你在襄阳救我时,袖箭钉穿匪徒咽喉的数目。 ”
高铮斟茶的手顿了顿。茶汤倾入粗瓷碗,漾起一圈涟漪。
"你问我是谁?"他推过茶碗,眸色深沉如夜,“关外遗民,流离十年。如今不过是个……想让同胞少流些血的痴人罢了。 ”
窗外飘起细雪。郑慧凝视着茶汤里浮沉的梗叶,忽道:“可你救我的那晚,说的是‘同志坚持住’——这‘同志’二字,莫非也是乔装的一部分? ”
空气骤然凝滞。
高铮倏地抬眸,却见郑慧从怀中摸出半枚铜钱——正是那日分别时他塞给她的信物。铜钱边缘磨得发亮,显是被人反复摩挲。
“清王朝倒台那年,我娘用这样的铜钱给我卜过卦。 ”她将铜钱按在报纸头条的“沦陷”二字上,“卦象说…… ”
砰!
楼下突然传来茶壶砸地的脆响。高铮闪电般按住郑慧手腕,另一手已摸向腰间。待辨明是伙计失手,才缓缓松开她,却见腕上已被掐出红痕。
“你怕什么? ”郑慧轻声问,“怕我是特务,还是怕我……根本配不上你的‘任务’? ”
高铮沉默片刻,从床底拖出一只藤箱,掀开盖布,露出几本油印小册子。封面上**《论持久战》**三个字被反复摩挲得有些模糊。他抽出一张泛黄的地图,指尖点着长江沿线密密麻麻的红色箭头:“你看清楚,鬼子已经打到武汉,可重庆那帮人还在忙着抓‘异党’! ”
郑慧抓起桌上的《中央日报》,指着副刊上宋美龄访美的照片反驳:“可夫人正在欧美争取援助! ”报纸上的宋美龄身着旗袍,在镁光灯下微笑,标题写着《蒋夫人呼吁国际社会援华抗日》。
“用同胞的血换来的美元,买的是剿共的枪炮! ”高铮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张传单拍在桌上。泛黄的纸张上,《皖南事变密电》五个大字触目惊心,下方“就地解决 ”四个字像刀一样剜进郑慧的眼眶。
她踉跄后退,撞翻了藤椅。传单飘落在地,露出背面用钢笔抄录的新闻:“延安广播电台痛斥皖南暴行” 。高铮的声音像淬了冰:“去年十二月,新四军九千将士遵令北移,在泾县遭八万国军伏击。叶挺军长被俘,项英副军长遇害——这就是你说的‘团结抗日’? ”
郑慧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她突然想起丈夫临终前攥着的那枚青天白日帽徽 ——如今被她藏在衣箱最底层,早已锈蚀成暗绿色。那天在荆门城外,日本飞机俯冲扫射时,丈夫用身体护住她,血沫喷在她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慧娘……去重庆……找…… ”后面的话被爆炸声吞没了。
“那你们呢? ”她突然抬头,声音发抖,“平型关大捷后,八路军在华北建立根据地,可民间都说你们游而不击—— ”
“放屁! ”高铮一拳砸在桌上,茶碗跳起来又落下,“去年百团大战,我们炸了正太铁路,拔掉鬼子据点两千多个! ”他从藤箱底层抽出一叠照片甩在桌上,“看看这些! ”
照片上,衣衫褴褛的农民举着土枪,背景是燃烧的炮楼。最上面那张里,十几个少年绑着炸药包扑向铁轨,照片边缘用铅笔写着:“冀中回民支队,最小烈士马庆云,十四岁。 ”
郑慧的眼泪砸在照片上。她想起上个月在伤兵医院,那个被炸断双腿的川军小兵,临死前哼着“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”,调子跑得不成样。
踏进李府时,雕花影壁上“精忠报国”的刻痕犹在,守门的白发老兵却只剩空荡的袖管。老兵用独臂推开朱漆大门,门槛上 1937年南京沦陷时刻的刀痕 依然清晰。
正厅里,大爹展开绸布包裹的嘉奖令,五百大洋在红绸上堆出刺目的光 。郑慧看见公公枯瘦的手指在“追授陆军少将 ”处反复摩挲,突然剧烈咳嗽起来——痰盂里浮着的血丝像散落的红梅 。
“表妹慎言。 ”大妈突然按住她手腕,眼神瞟向窗外。顺着视线望去,郑慧发现葡萄架下有个穿中山装的生面孔 ,正拿着小本子记录什么。
厢房内,大妈抚过梳妆台上的鸳鸯银镜 ,泣不成声:“表哥当年……就是用这镜子给我梳的刘海…… ”铜镜背面**“永结同心”的錾刻被泪水浸得模糊。镜面映出窗外 一树白梅正落在残雪上**,恰如灵堂的挽联。
郑慧打开衣柜取披风时,发现暗格里藏着一把柯尔特手枪 ,枪柄缠着褪色的红绸——这是表哥留学德国时带回来的。大妈突然压低声音:“上个月警察厅来搜过……说是查共党电台…… ”
深夜秉烛时,大妈突然塞来一只荷包——里头竟是高铮在襄阳时的户籍抄本 !泛黄的纸页上,“高天野(化名高铮) ”的字样旁贴着张模糊的半身照,青年穿着东北大学校服,背景是残破的北大营。
“他祖籍确在关外,但昭和五年就…… ”大妈指尖点着某行小字,**“迁入地”栏赫然印着 “延安抗大”**的模糊公章。下一页贴着剪报:《抗日军政大学第二期毕业生名录》,其中“高天野”的名字被红笔圈出。
郑慧猛地合上簿子。灯火摇曳间,仿佛又看见高铮为她挡枪时,那颗擦着他太阳穴飞过的子弹 ,在墙上炸开的不是血花,而是一枚小小的五角星痕 ……
院外突然传来哨声。大妈脸色骤变,迅速将荷包藏进灶膛。透过窗缝,郑慧看见几个黑影正在翻墙 ,月光下警徽的反光一闪而逝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