淑珍躺在绣床上,锦被上的缠枝莲纹被月光洗得发亮。母亲那句"丹门突然重提亲事,定是你姐姐姐夫从中周旋"像颗石子,在她心潭激起层层涟漪。
指尖突然触到袖中硬物——是今早菊儿塞来的鎏金簪子。簪头的累丝蝴蝶触须轻颤,在帐中投下细碎的影。三日前这丫头就鬼祟祟的,现在想来,怕是早得了信儿。
"丹海宝......"她轻念这名字,舌尖泛起蜜渍杨梅般的滋味。记忆里那个在喜宴上替她挡酒的少年,如今竟要成她夫君?淑珍忽觉耳根发烫,忙将脸埋进绣枕,却压到了枕下那本《牡丹亭》——书页正好折在"生者可以死,死可以生"那行字上。
铜镜映出她朦胧的侧影。二十八岁的女子,眼角已有了风痕,可今夜眸中水光潋滟,倒像极了那年上元节,少年提着走马灯追在轿外,灯影在她脸上流转的模样。
窗外传来更声,三长一短。淑珍突然嗤笑出声:"当真是人要倒霉,喝凉水都塞牙缝。"指尖无意识地在被面上画圈,"可运气来了,城墙都挡不住。"
寅时的梆子刚响过三声,淑珍就醒了。
她轻手轻脚地起身,生怕惊动这来之不易的好梦。妆奁最底层取出珍藏的茉莉头油,这是去岁用二十个绣囊跟走番货的闽商换的。发丝沾了香,又换上压箱底的藕荷色衫子——三年前为赴诗会裁的,如今腰身竟还合宜,只袖口缠枝纹有些褪色。
院门突然传来叩响,不同于货郎的铜锣声,是两重一轻的节奏。
淑珍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,鎏金簪差点脱手。这声响像极了她及笄那年,少年翻墙递胭脂时叩窗的动静。她提着裙角小跑穿过天井,露水沾湿了绣鞋上并蒂莲纹也浑然不觉。
门闩刚卸,就撞进双含笑的眼。
"姐夫来这么早,"她故意板着脸,指尖却绞紧了帕子,"莫不是专程来混我家的腊八蒜?"话尾的雀跃藏不住,像檐下新筑巢的燕子,啁啾着春光。
堂屋里,雨前茶在青瓷盏中舒展如兰。淑珍捧着茶盏,看热气在杯沿凝成细珠。
"说起来......"她突然抬眼,茶汤映得眸子清亮,"姐夫那五弟该不是有什么隐疾吧?"话出口就悔青了肠子——二爹端茶的手猛地一颤,茶水泼在孔雀蓝的直裰上,洇出深色的痕。
"我胡沁的!"她急忙用帕子去擦,却把茶渍抹得更开,"姐夫就当......就当被麻雀啄了耳朵!"
二爹的眉头这才舒展,却不知淑珍此刻心如擂鼓。她暗恼自己这刀子嘴的毛病,更怕这话传到那人耳中。正懊悔间,额上突然一痛——竟是二爹屈指弹了她个脑瓜崩,脆响惊飞了窗外枣树上的麻雀。
"丹海光!"她顿时炸了毛,连名带姓地嚷,"你敢打我?"声音拔得老高,吓得廊下打盹的狸奴窜上了房檐。
早膳摆上来时,淑珍还在生闷气。
荷包蛋在定窑碗里颤巍巍的,蛋黄像极了某人此刻讨好的笑脸。她故意把筷子使得叮当响,直到母亲在桌下轻踢她的绣鞋——鞋尖的珍珠正巧磕在青砖缝里。
"珍儿......"父亲突然开口,银筷点在腌脆瓜上,"你的意思呢?"
淑珍的筷子顿在半空。米粥的热气氤氲了视线,恍惚看见多年前那个雪天,少年捧着油纸包站在老梅树下,鼻头冻得通红却笑得灿烂:"淑珍姐,县学的蜜饯可甜了。"那时她怎知,油纸里还藏着张诗笺,墨迹被雪水晕开,成了"宜室宜家"四个洇染的字。
"我......"她低头搅动粥碗,新剥的鸡头米在勺间打转,"全凭爹娘做主。"声音细如蚊呐,却震得自己心口发麻。
日头爬过屋脊时,二爹起身告辞。
淑珍站在海棠纹的廊柱旁,看父亲将人送出大门。春风拂过她新梳的灵蛇髻,带来远处油菜花的甜香。忽然想起昨夜那个荒诞的梦——少年执伞而立,说的竟是:"我等你三载又三载。"
"姐夫!"她突然追出去,在巷口榆树下拦住二爹,"这个......"从袖中掏出个锦囊,杏红的底子上绣着缠枝并蒂莲,针脚密得能网住月光。
二爹接过时露出疑惑的神色,却不知囊中藏着什么——是那支鎏金簪子,还有张薛涛笺,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:"早知如此绊人心,何如当初莫相识。"墨迹未干处,晕开个小小的指印。
待二爹走远,淑珍才让眼泪落下来。
三年前的委屈,这些年听过的闲言碎语,此刻都化作滚烫的泪,将前襟的缠枝花绣纹浸得深一片浅一片。母亲揽住她颤抖的肩,却不知女儿哭的不是伤痛,而是那份迟来的懂得——
原来命运早埋下伏笔,就像院角那株老梅,经霜愈艳。那年退亲时摔碎的玉镯,如今想来,断口处不正巧成了两枚相扣的如意纹?
傍晚时分,淑珍坐在妆台前重匀脂粉。
铜镜映出她红肿的眼,却也映出唇角掩不住的笑意。妆匣最底层,静静躺着另一支鎏金簪——三年前丹门送来的聘礼,被她赌气扔进箱底,如今簪头的累丝蝴蝶依然振翅欲飞。
窗外不知谁家的新媳妇在唱《桃夭》,淑珍轻轻和着调子,将两支簪子并排插在发间。
金簪相击,发出清越的声响。西窗漏进的夕阳正好照在妆台那本《诗经》上,风吹开书页,露出被指甲掐出印子的那句:"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