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淑珍独坐阁楼窗前,望着院中那株老槐树发呆。自丹门退亲一事已过去三年,这三年里,她将自己锁在深闺,拒绝一切说媒提亲之人。父母为此愁白了头,却又不忍逼迫女儿,只得日日叹息。
这日清晨,淑珍照例推开雕花木窗,却见槐树枝头落着两只喜鹊,正叽叽喳喳叫个不停。她心头微动,想起幼时祖母说过"喜鹊临门,好事将近"的老话,随即又自嘲地摇摇头:"我这样的人,还能有什么好事?"
淑珍并非不知父母苦心,只是每当有人提及婚事,她便想起那日丹门退亲的羞辱——明明两家已交换庚帖,聘礼也下了,却因丹门少爷另攀高枝而毁约。更令她痛心的是,此事还连累了闺蜜菊儿,让她在婆家受尽白眼。
"小姐,该用早膳了。"丫鬟小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,手里端着清粥小菜,"夫人特意让厨房熬了莲子羹,说是安神的。"
淑珍看着碗里浮动的莲子,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天。丹门派人来退亲时,也是端来一碗莲子羹,说是"怜子"之意。当时她气得摔了碗,滚烫的汤汁溅在绣鞋上,至今还留着一个淡淡的印子。
"我余淑珍岂是任人挑拣的货物?"她攥紧手中绣帕,指节发白,"既无人真心待我,不如终身不嫁!"
窗外槐花簌簌落下,如同她凋零的青春。
昨夜一场怪梦搅得淑珍心神不宁。梦中她站在码头边,一个年轻男子朝她奔来,竟是丹家五少爷海宝!醒来后,淑珍羞恼交加:"我怎会做这等荒唐梦?那海宝比我小五岁,还是个毛头小子!"
她起身梳洗,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的面容。淑珍下意识抚上眼角细纹,忽然想起海宝十二岁那年,她替他缝补被树枝刮破的衣衫。那孩子红着脸说:"淑珍姐的手真巧,将来..."话未说完就被跑来寻他的书童打断了。如今想来,那未竟之言,莫非早有端倪?
她对着铜镜自嘲:"余淑珍啊余淑珍,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。就算嫁不出去,也不能惦记丹门的人!"镜中人眼角已现细纹,昔日明艳的容颜蒙上一层憔悴。
梳妆台上放着一盒新买的胭脂,是前日母亲硬塞给她的。淑珍鬼使神差地沾了一点抹在唇上,镜中人顿时添了几分生气。她慌忙用手帕擦去,却不小心打翻了妆奁,一枚碧玉簪子滚落在地——这是及笄那年祖母所赠,簪头雕着并蒂莲,寓意百年好合。
正胡思乱想间,父亲推门而入。余父是村里有名的秀才,虽家道中落,却始终保持着读书人的体面。
"珍儿,这几日喜鹊总在咱家树上叫,怕是有喜事。"余父抚须笑道。
淑珍勉强扯出笑容:"爹是读书人,还信这些?"
"否极泰来,天理循环。"余父意味深长地说,"为父昨夜观星象,见红鸾星动......"
话音未落,院外传来母亲的呼唤:"他爹,丹家二少爷来了!"
淑珍透过窗棂,看见二爹提着礼物走进院子。三年不见,这位姐夫更显沉稳,一袭靛蓝长衫衬得身形挺拔。
她注意到二爹腰间挂着的玉佩——正是菊儿出嫁时她送的贺礼。玉佩下缀着崭新的流苏,针脚细密,一看就是菊儿的手艺。淑珍心头一暖,又有些酸楚:当年形影不离的姐妹,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娘了。
"菊儿姐可好?"淑珍下楼时故意扬声问道,眼角却瞥见二爹手中精致的礼盒。
二爹见到淑珍明显一怔——记忆中那个明艳动人的姑娘,如今憔悴得让人心疼。寒暄过后,他郑重道:"其实今日前来,是有要事相商。"
堂屋里,余母忙着张罗茶水。淑珍看见母亲特意取出珍藏的雨前龙井,连茶具都换成了过年时才用的青花瓷。这个细节让她心头一紧:父母这是把二爹当贵客了。
淑珍挑眉:"哦?莫非菊儿姐让你给我说媒?"话里带着刺。
二爹被噎得面色微红,低声道:"此事......需私下说。"
厢房内,淑珍端坐主位,二爹局促地搓着手。当他说出"我家五弟心仪于你"时,淑珍只觉得天旋地转。
她耳边嗡嗡作响,恍惚间听见二爹继续说着:"五弟去年中了举人,如今在县学任教。自听闻丹门退亲一事后,他便..."
"荒唐!"她猛地站起,眼前一黑,"海宝才多大?你们丹门是来羞辱我的吗?"
淑珍眼前浮现出最后一次见海宝的场景。那是三年前的端午,少年捧着刚摘的艾草来送她,站在门口欲言又止。当时她正为退亲的事伤心,根本没注意他眼中闪烁的情意。
话音未落,淑珍身子一软,竟昏了过去。二爹慌忙上前搀扶,却被闻声赶来的余母用扫帚追打。一时间鸡飞狗跳,直到大夫诊脉后说"只是气血攻心",众人才松了口气。
堂屋内,余父听完二爹的解释,面色阴晴不定。良久,他长叹一声:"海宝那孩子......确实是个好的。"
"去年乡试放榜时我见过他,"余父回忆道,"那孩子特意来向我行礼,还请教了几篇策论。言谈举止,已非吴下阿蒙。"
余母抹着泪道:"可年纪差这么多,将来......"
"年纪算什么?"余父突然拍案,"关键是真心!尧家肯让嫡子求娶,足见诚意。"
窗外忽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。余父想起什么似的,从书柜取出一卷《诗经》,翻到《关雎》篇:"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海宝这孩子,倒是懂古礼。"
二爹连忙补充:"五弟在县学任教,月俸足够养家。家父说了,若婚事能成,聘礼按最高规格。"
他压低声音道:"其实五弟三年前就想去提亲,只是家父觉得他年纪尚小。如今他功名在身,又见淑珍姑娘一直未许人家..."
阁楼上,苏醒的淑珍听着隐约的谈话声,心乱如麻。那个总跟在她身后喊"淑珍姐"的少年,何时竟存了这般心思?
记忆中的海宝还是个小书呆子。那年菊儿出嫁,他躲在廊柱后偷看,被她发现时涨红了脸。后来听说他考取了功名,没想到......
淑珍忽然想起更多细节:她每次去尧家找菊儿,总能在回廊遇见"恰好"经过的海宝;有次她随口夸了句街上的糖人,第二天窗台上就多了个一模一样的;甚至在她被退亲后,还收到过一盒匿名送的胭脂...
"小姐,喝药了。"丫鬟的声音打断了回忆。
淑珍望着黑褐色的药汁,忽然想起海宝曾说过:"苦尽方能甘来。"当时只当是孩子话,如今想来,竟似谶语。
小翠递上一封信:"方才二少爷临走时给的,说是...五少爷的亲笔。"信笺上是清隽的字迹:"十年心事终可说,不是逢人苦誉君。"
三日后,海宝亲自登门。他身着月白长衫,眉目清朗,早已不是当年稚嫩模样。
淑珍注意到他腰间系着的香囊——正是三年前她随手绣的,当时说是给菊儿的,不知怎的到了他手里。香囊边角已经磨得起毛,却洗得干干净净。
"淑珍姐。"他深深一揖,"若你嫌我年少,我可等你看到我的真心;若你嫌门第,我必奋发图强;若你......"
"若我容颜老去呢?"淑珍突然问道。
海宝抬头,目光灼灼:"那我正好可以笑话你,当年是谁总嫌我个子矮。"
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,层层打开,竟是十二个泥塑小人——从垂髫童子到弱冠少年,记录着他每年生辰偷偷捏的"自己"。最后一个还未上色,但已能看出是穿着喜服的新郎模样。
一句话逗得淑珍破涕为笑。院外,余父看着槐树上成双的喜鹊,捋须微笑。
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重叠在开满槐花的青石板上。淑珍忽然发现,当年那个需要仰视她的少年,如今已高出她半个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