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6年的余岗渔港,晨雾还未散尽,一辆毛驴车吱呀呀地碾过青石板路。二爹哼着小调,鞭梢上的红绸像团跳动的火苗。车板上,二妈左手搂着刚满周岁的五哥,右手牵着三岁的艳艳——按大屋规矩,这丫头得叫二姐。
"外婆家到了!"二爹勒住缰绳。余家的青砖门楼比三年前气派多了,门楣上新钉的"诗礼传家"匾额锃亮,底下却还留着当年挂渔网的铁钩,黑黢黢地戳在那里,像段不肯褪色的记忆。
外婆颠着小脚迎出来,脑后的纂儿簪着根银钗——这可是去年大舅从省城捎回来的。她刚要抱五哥,小娃娃却扭着身子往娘怀里钻。艳艳仰着脸问:"你是真外婆吗?上回来还穿补丁褂子呢。"
院子里摆开二十桌流水席,穿中山装的大舅正给县教育科的科员递烟。见着妹妹一家,他三步并作两步过来,从兜里掏出包玻璃纸水果糖。艳艳盯着糖纸上印的洋女人,小舌头舔了又舔才舍得吃。
"二哥回来了!"人群突然骚动。穿黄呢军装的二舅大步流星走进来,武装带上的铜扣碰得叮当响。他一把举起艳艳,小丫头吓得抓住他的领章——那上面缀着颗小小的黄星。
外爷最后露面,崭新的绸缎马褂却配了双旧渔船上的胶鞋。他摸着五哥的虎头帽直念叨:"比月红出嫁时闹热多了..."话音未落,知客突然扯嗓子喊:"新姑爷的汽车到码头了!"
八仙桌上,鱼翅羹冒着热气。淑珍凑到二妈耳边:"姐,这桌席面值两头大肥猪呢!"她筷子尖点着鎏金边的海参盘子,"听说大舅上月给县长送了两箱..."
二妈忙捂住妹妹的嘴。抬眼却见大舅正给教育局长斟酒,那鞠躬的弧度,活像当年爹在渔行老板跟前的模样。只是如今换成了局长拍着他的肩说:"余厅长年轻有为啊!"
后厨突然吵嚷起来。原来帮厨的伙计偷喝杜康酒,醉得把鲍鱼扣进了泔水桶。管家抡起擀面杖要打,却被二舅喝住:"今日我妹子大喜,见血不吉利!"那当兵的嗓门震得房梁落灰,管家举着的手就僵在了半空。
月上柳梢时,男人们还在厢房拼酒。二舅的军装扣子解到第三颗,露出里面印着"黄埔"二字的汗衫。他乜斜着眼问二爹:"姐夫,你们尧营还搞晨昏定省那套?"
大舅突然摔了酒杯:"我妹子当年也是读过高小的!现在呢?"他指着窗外——二妈正蹲在井台边给五哥洗尿布,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粉墙上,缩成小小的一团。
二爹闷头喝了三盅,忽然说起去年春旱的事。那时他连夜带着长工车水救秧,熬得眼底出血,到底保住了大屋三百亩收成。"二妹子的陪嫁绸缎..."他搓着粗粝的手掌,"就是那茬稻子换的。"
第三天回门,新郎官开着吉普车进村,车斗里堆着贴"囍"字的洋铁皮箱。月红穿着列宁装跳下车,脖颈上的金链子明晃晃地刺人眼。
"姐!"她一把抱住二妈,袖口蹭到五哥的脸,小娃娃"哇"地哭了——那呢子料太硬,远不如家织布柔软。二妈忙打圆场:"你姐夫给打了对银镯子..."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。
新郎官敬烟时,二舅突然问:"听说你们厂里在清查反动军官?"空气顿时凝固。大舅赶紧岔开话头,说教育厅要办工农速成中学,非得请妹夫厂里的技术员去讲课。
临行那日,潮水送来咸腥的风。二爹套毛驴车时,发现车辕上多了个军用挎包——里面塞着两罐奶粉,还有张写着"给外甥"的纸条。
码头上,淑珍追着车跑出好远。她突然喊:"姐!我要考卫生学校!"晨雾裹着这声音,惊起滩涂上一群白鹭。二妈回头望,余家的青砖门楼渐渐隐在雾里,只有门楣那块新匾,还反着冷冷的光。
毛驴车拐上黄土道时,五哥突然咿呀学语:"舅...舅..."二爹的鞭梢红绸猛地一抖,在空中抽出声脆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