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5年的丹营大屋,二妈的产房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啼哭。接生婆掀开布帘时,檐下的冰棱正啪嗒坠落,像在嘲弄什么。
"是个姑娘。"接生婆的嗓门压得极低。
蹲在台阶上抽旱烟的二爹猛地呛住,烟锅里的火星子溅到手背上,竟忘了疼。他盯着西厢房新糊的窗纸,那上面还贴着大妈生贺云时剪的"弄璋之喜"——如今被雪水晕开了墨,变成个哭丧脸的娃娃。
满月酒那日,八仙桌明明摆着十二道菜,却吃出了出奇的冷清。大爷抱着大房的恭云喂芙蓉糕,小孙子嘴边的糖渣落在他簇新的杭绸马褂上,倒惹出串笑声。轮到给孙女递红包时,老人枯枝似的手指在襁褓上顿了顿,最终勉强的掏了出来,明眼人都看得出。
"跟她姐叫艳姣吧。"祖祖的拐杖杵得青砖地咚咚响,仿佛这样就能把女娃的命数钉进族谱。
艳艳三岁这年,大屋的梨树结果特别多。二妈在树下教女儿认《三字经》,忽听得前院鞭炮炸响——原来大妈又生了儿子。
贺云的满月宴摆了二十桌,连县衙师爷都来道贺。二妈攥着女儿小手穿过人群时,听见灶房婆子嘀咕:"二屋的要是再不下个蛋,怕是要学三屋的典当陪嫁了..."艳艳突然仰脸问:"娘,为什么哥哥们都有糖画?"
这个问题在1948年有了答案。那年四爹带着穿军装的杨萌琳回家,这个被大屋暗地里骂作"土匪婆"的姑娘,竟当众把艳艳架在脖子上摘枣。女娃的笑声惊飞檐下麻雀,也惊呆了一院子老古板。
"赔钱货!"大奶奶的茶盏摔在青石板上。萌琳却变戏法似的摸出个子弹壳做的哨子,吹出的调子比唢呐还亮。
支队禁闭室的门板薄得像张纸,却能隔开两个世界。
杨萌琳踹门的声音惊飞了树上的斑鸠:"丹支队长!你们八路军还兴裹小脚那套?"她军装口袋里鼓鼓囊囊的,露出半截烤红薯——那是摸黑走了十里山路,专门给关禁闭的四爹捎的。
老丹看着这个能把"三大纪律"倒着背的姑娘,忽然想起去年在瓦庙:她也是这样横冲直撞闯进伤员棚,用烧酒给海波清洗伤口时,连眉头都不皱一下。
"群众不能关?那我现在就入伍!"萌琳扯开棉袄,露出贴身藏着的入党申请书。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,却把"解放全人类"写得力透纸背。
窗外的松涛声忽然大了。老丹摸出半盒"飞马"烟,自己叼一根,又递给这个"刺头兵"一根。
1944年的婚礼没有花轿,却有二十杆汉阳步枪对空鸣响。战士们把缴获的日本军毯铺在晒谷场上,权当新婚喜床。
闹洞房时,司务长起哄要新人咬苹果。萌琳一口下去,偏巧咬住四爹耳朵,羞得她武装带下的细腰扭成了麻花。老兵油子们哄笑着唱:"军号那个一响震山河哟,新娘子比子弹还利索..."
谁也没注意角落里的艳艳。小姑娘偷偷摸了下嫂子腰间的手枪套,指尖沾到枪油,在阳光里亮得像颗启明星。
靖云出生那晚,大屋的规矩被砸得粉碎。
接生婆刚喊"带把儿的",大妈就冲进祠堂,把供桌上的"妇德碑"撞了个趔趄。三妈更绝,直接拎着红糖和鸡蛋闯进产房——按老礼,这些东西该等洗三礼才送的。
最绝的是四妈。月子还没坐满,她就抱着孩子站在祖祖跟前:"爹,您重孙子的名字得带个'军'字。"老头子的水烟袋咕噜咕噜响,最终在族谱上写下"靖云"二字,比划比划,又添了个"小名就叫建军"。
1944年腾云满月时,大屋破天荒给二妈也摆了二十桌。酒过三巡,大爷醉醺醺地搂着两个孙子说:"老子当年糊涂啊..."话没说完,被萌琳塞了块枣泥糕——用缴获的美国奶粉和的馅儿。
屋檐下新贴的红军奖状红得耀眼,衬得那些"五世其昌"的旧对联愈发灰败。后院里,艳艳正带着妹妹们跳皮筋,歌谣脆生生地扎进土里:"一二三四五,妇女能顶半边天...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