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沉沉，慈庵的飞檐在晚霞中勾勒出一道寂寥的剪影。庭院内，英子双膝跪地，青石板上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裙渗入骨髓。她仰起泪痕斑驳的脸，声音颤抖如风中残叶：“娘……女儿不孝，让您和爹受这般苦楚……”

三爷立于一旁，胸腔如压千钧巨石。女儿凄切的哭诉似尖刀剜心，他再难自持，踉跄几步扑跪在英子身旁，枯瘦的双手重重捶打地面：“秀儿！是夫造孽啊！”他猛然抬手自掴，掌掴声在静院中格外刺耳，“我这糊涂虫枉活半世，害得家宅不宁，妻离子散……我该死！我该下十八层地狱啊！”

英子惊惶抱住父亲手臂，泪珠滚落如断线珍珠：“爹！男儿膝下有黄金，您这般作践自己，叫女儿如何自处？”她指尖触及父亲脸上红肿的指印，喉间哽咽再难成声。廊下的慧慈师太以袖拭泪，手中佛珠急转，匆匆往偏厅寻三奶奶去了。

古柏森森掩映经幡，香炉青烟袅绕，远处传来隐约的木鱼声，
偏厅窗棂后，三奶奶攥紧帕子的指节发白。

二十年夫妻情分、半生隐忍的酸楚，此刻皆化作窗纸上晃动的剪影——那对父女相拥痛哭的模样，竟让她想起英子襁褓时，三爷抱着女儿在月下哼曲的旧时光。

“冤家……”她咬破的唇瓣渗出血丝，“你们这般跪着，是要折我的阳寿么？”

师太的脚步声惊醒了她的恍惚。“三奶奶且看，”师太指向窗外，声音似古井泛波，“英丫头哭得快背过气去，三爷的衣襟都被巴掌抽裂了。

纵有千般错处，此刻这一片赤诚，难道抵不过从前糊涂账？”见三奶奶仍僵立不动，师太叹息着添了把火：“您若真舍了这父女俩，三爷明日就得被族老们戳断脊梁骨，英子这刚小产的身子……唉！”

“哇——”三奶奶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哭，积压三年的委屈决堤而出。那哭声惊飞檐下宿鸟，英子倏然抬头：“是娘！”她拽着三爷跌跌撞撞穿过连廊，沿途尼姑们纷纷合十退避。

回忆闪回：三奶奶初见翠柳时，那姑娘捧着药碗低眉顺眼的模样；三爷病愈后与翠柳同乘画舫，岸边指指点点的乡邻；自己独守空房夜数更漏时，窗外飘来的婴啼……

三奶奶正伏在蒲团上痛哭，忽被一双冰凉的小手紧紧抱住。“娘！”英子跪着蹭到她跟前，额头重重磕在地上，“您不要爹，连女儿和哥哥们也不要了吗？那日女儿出门待产，您明明说……”话未说完，母女俩的泪水已混作一处。

三奶奶只觉背上被女儿拍抚的力道，恰如她三岁时给自己捶肩的温柔。

“英子啊……”三奶奶终于抬起浑浊的泪眼，“你问你那好爹爹！他说我装贤惠害死他的心尖肉！”她猛地揪住衣襟，“当年为救他性命，我亲手把翠柳送进房！可他病好了做什么？带着那狐狸精招摇过市，全镇人都笑我是活王八！”

三爷闻言如遭雷击。他想起翠柳临盆那夜，自己跪求妻子容妾室进门时，三奶奶惨白着脸说的那句：“娶吧，总归是你的骨血。”此刻才懂，那平静语气里藏着多少钢针般的痛。

三爷恍然惊觉，自己炫耀“齐人之福”时，妻子在宴席上僵硬的微笑；他带翠柳逛绸缎庄那日，三奶奶连夜绣完的百子被上，竟有点点血渍……

英子突然剧烈颤抖起来。她想起自己为父亲遍访名医时，在观音庙求的那支签——“解铃还须系铃人”。

原以为找来酷肖自己的翠柳是妙计，岂料竟成了扎向母亲的穿心箭。“娘！”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，“女儿蠢啊！只道找个替身冲喜，却不知男人贪新鲜的本性……”

三奶奶却在这时平静下来。她抹去女儿脸上的泪，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：“娘不怪你。这三年我天天看着他们出双入对，就像心口扎着根针——不动尚可，一动便痛彻骨髓。

”她忽然拽过三爷的衣领，“可你千不该万不该，纵那贱人怀着孽种来我面前耀武扬威！若你早说句实话，我何至于……”

三爷的忏悔淹没在更响亮的自掴声中。英子突然扑向佛前供桌，抓起剪烛花的银剪：“爹娘若不能和好，女儿今日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！”

“不可！”三奶奶与三爷齐声惊呼。慧慈师太趁机将三人手叠在一起：“阿弥陀佛！三奶奶您摸摸，三爷这手抖得筛糠似的。

老衲说句公道话——翠柳已带着孽障赴了黄泉，您若再出家，岂不让亡者得意，生者痛煞？”

暮鼓恰在此时响起。三奶奶望着交握的三双手，二十年风雨同舟的记忆忽然翻涌而来——新婚夜他掀盖头时的惊艳目光，英子出水痘时夫妻轮流守床的默契，甚至他病中攥着自己手说的那句“秀妹，我若走了，你千万找个好人”……

“回家吧。”她终是长叹一声，任由丈夫将额头贴在自己手背。庵门外的马车旁，管家正指挥小厮们悬挂驱邪的艾草——明日，正是全家团圆的重阳节。

师太看着这一家子，眼中泛起慈悲的涟漪。她轻轻拍了拍三奶奶的手背，温声道：“秀啊，你瞧瞧，多好的女儿，多好的相公，多好的一家人。连我们这清修之地的人，都被你们感动得落泪。

回去吧，好好过日子。你们啊，就是缺了沟通——秀的性子内敛，凡事闷在心里；相公呢，是个直性子，说过的话转头就忘，这才结成了死结。如今说开了，你也该明白，他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性情中人，你跟他记仇，岂不是白白气坏了自己？”

三奶奶听着女儿、相公和师太的一番肺腑之言，心里忽然像拨开了云雾，透亮起来。是啊，那个人从来就是这样——脾气上来时像个混不吝的“二球”，可劲儿一过，自己都忘了说过什么浑话。

若真跟他较真，怕是气死了自己，他还一脸茫然，觉得冤枉。木不钻不透，话不说不明。若再固执下去，岂不是让女儿夹在中间为难？

她深吸一口气，终于对师太点了点头：“多亏师太点化，秀差点走上孤身一人的绝路，那未免也太狠心了。”

师太欣慰地笑了：“这就对了。今日你们一家就在这儿用顿素斋吧，吃完饭，赶紧回家去。”

英子一听，眼泪又涌了出来，却是欢喜的泪。她紧紧挽住母亲的胳膊，生怕一松手，娘亲又会反悔似的。三爷更是如蒙大赦，搓着手连连点头：“好好好！全听师太安排！”

三奶奶忽然想起什么，转头问道：“对了，丫鬟青云……还好吧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