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像掺了灶灰的棉纱,沉甸甸压弯了老槐树的枝桠。二爹扛着锄头从玉米地回来时,锄刃上还粘着几缕淡青色的草浆,在夕阳下泛着铁锈般的光。树根盘错处,二舅爷正蜷着身子,左脚草鞋边缘渗出的血已凝成紫黑色,将青石板洇出蛛网状的暗斑,活像打翻的朱砂印泥混了陈醋。
"独柏树渡口的石头长了牙哩!"二舅爷把伤脚往阴影里藏,破裤管却露出半截麻布包扎带——那布条纹理分明是撕了夏布褂子的下摆,粗粝的线头还挂着几粒河滩特有的灰白色石英砂。树梢突然扑棱棱飞起几只麻雀,惊得他伤口一颤,血珠子就从麻布缝隙挤出来,滴在树根凹陷处积着的雨水里,漾开丝丝缕缕的胭脂色。
大奶奶掀着蓝印花布门帘的手顿在半空。自打上次闹出侄女相亲的丑事,她灶台上就常年备着根枣木擀面杖,粗的那头用红绳缠了三道——原是预备着抽这糊涂弟弟的。此刻那擀面杖正斜插在面缸旁,落满白扑扑的荞麦粉。她喉头滚了滚,眼神从弟弟渗血的脚背移到灶台:"羊骨头在砂锅里煨了整晌午,加了小茴香..."
堂屋八仙桌上的煤油灯"啪"地爆了个灯花。二爹蹲着替舅舅解包扎带时,发现最里层竟黏着片薄如蝉翼的河蚌壳,边缘锋利得像新磨的镰刀。红汞水刚碰到伤口就嘶嘶泛起白沫,混着血水在铜盆里打转,恍如去年骟小公猪时,那畜生伤口冒着的热气。
"方萍那丫头..."二舅爷突然抓住大奶奶舀汤的腕子,陶勺"当啷"砸进锅底,溅起的油星子在两人手背上烫出几点红痕。他袖口散出股河腥气,指缝里还嵌着道新鲜的苇叶划痕,"撕书撕得满屋雪片子似的,连你送的《烈女传》都..."
大奶奶的蓝布围裙突然簌簌抖动起来。她分明看见记忆里的血又漫开——海光媳妇月白衫子下渗出的猩红,方萍尖叫时崩飞的珍珠扣在地上弹跳,祖祖那杆翡翠烟袋嘴摔在青砖上迸裂成三瓣。这些碎片在她梦里扎了整半年,如今被弟弟一句话全勾了出来。
里屋传来纺车"吱呀"声。二爹搓着沾血的手指头,想起去年收麦时见过的场景:方萍表妹蹲在河埠头浣衣,两根乌油油的辫梢浸在水里,随波荡漾如两尾小黑鱼。而今那姑娘的绣绷还挂在朱漆屏风上,绷着的白绢却叫墨汁污了大半,隐约能辨出半阙没绣完的《鹊踏枝》。
"姐你摸摸良心!"二舅爷突然扯开衣襟,露出胸口晒得黝黑的皮肉,"当初是谁说'肥水不流外人田'?"他肋下有道新月状的疤,是小时候替大奶奶偷杏子摔的。此刻那旧伤随着呼吸起伏,像条僵死的蚯蚓。
大奶奶的银簪子在发髻间簌簌地颤。供在神龛前的线香突然"啪"地折断,香灰落在锡酒壶上,烫出个焦黑的圆点。她恍惚看见半年前那个晌午,自己往方萍手里塞银镯子时,镯心映出的日头白得瘆人。
五更天的露水把舜帝庙的石阶浸得泛青。二舅爷插香的手抖得厉害,三炷黄香歪斜如被风雨打过的麦秆。供桌上"禅让殿"的匾额结着蛛网,一只蜈蚣正从尧帝泥塑的耳孔里钻出,细足划过彩漆剥落的腮帮。
他突然扑通跪下,惊飞梁间栖着的燕子。去年这时节,他还在渡口跟摆船的老徐头夸口:"方家侄女嫁过去,那就是金凤凰落进梧桐林!"话音混着河风飘出去老远,惊得芦苇丛里一对野鸭扑棱棱飞起。如今那船帮上还留着方萍用指甲刻的"卍"字纹,漆皮翻卷如鱼鳞。
供案下突然窜出只灰毛老鼠,叼着半块干硬的供糕窜到"娥皇女英"塑像背后。二舅爷盯着女神像裙摆的裂璺——那缝隙里露出截发黄的纸角,竟是张没烧尽的八字帖。香炉里积着昨夜的纸灰,被风一吹就扬起些黑蝶似的屑,沾在他汗湿的脊梁上。
庙后老柏树上挂着口生锈的钟。二舅爷拽钟绳时,发现麻绳芯子里缠着根红头绳——正是方萍及笄那年丢在庙里的。钟声闷响惊起檐角铜铃,叮叮当当像谁在笑。他忽然想起那日海模摔碎的定窑茶盏,瓷片在青砖地上迸溅的脆响,也是这般教人心尖发颤。
柴观老铺的狼毫笔堆在樟木匣里,笔杆都蒙了层淡青的霉斑。二舅爷挑笔时,掌柜的旱烟锅在柜台上磕出个黑点:"方姑娘半月前来过,买十刀宣纸全撕在河滩啦!"
方萍闺房的门帘换成了靛蓝粗布——这颜色在丹门是守孝才用的。二舅爷搁下松烟墨时,听见帘后"嗤啦"一声响,宣纸裂缝中露出《女诫》的残页,恰是"清闲贞静"那章,纸边还留着姑娘当初用朱砂画的圈。窗根下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艳,花瓣落进砚台,就被墨汁吞了胭脂色。
河风突然卷着碎纸飞过屋檐,有张残片上还能看见半联诗:"春蚕到死丝方尽"。纸片白蝴蝶似的掠过晒衣竿,竿上晾着的月白衫子下摆,还沾着去年溅上的淡褐色血痕。二舅爷眯起眼望去,那些纸片在晴空下渐渐透明,终于化进云里不见了。
渡口传来艄公的吆喝。新发的芦苇嫩芽尖上,露珠颤巍巍映出无数个小太阳。二爹正在玉米地里直起腰,看见舅舅的背影渐渐融进河面上的金粼里,唯有那根当拐杖用的槐树枝,还在渡口石板上叩出笃笃的响,像谁在轻轻敲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