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爹的皂靴碾过界碑青苔时,后颈突然刺痛。五年前祖祖那杆黄铜烟袋,此刻仿佛又悬在头顶三寸,烟锅里未燃尽的艾绒正簌簌落进衣领。二舅爷的青布衫扫过石阶,惊起苔藓间藏着的灶马虫,六条细腿慌乱地钻入三爹的靴缝。
"作死的孽障..."他暗骂着踢飞颗石子。涧水吞了石子却惊起只红嘴蓝鹊,这鸟儿翅尖的金纹,恰似余岗贾小姐绣屏上那对——当日他夸赞绣工时,眼睛却粘在人家皓腕的翡翠镯上。
二舅爷的咳声割断回忆。独柏树渡口新铺的踏脚石泛着尸青色,每块间隔二尺七寸,正是方家祠堂门槛的宽度。三爹数到第七块时,发现石面凹处刻着模糊的"贞"字,水波一漾便扭曲成祖祖烟袋上的云纹。
九十九级石阶在晨雾里浮动,每道接缝都沁着铁锈般的血丝。三爹六岁那年伏在大妈背上数台阶,数到三十三就睡了,醒来时嘴里含着块芝麻糖,糖纸上印着"方贾联姻"的朱砂戳。
"咳咳!"二舅爷的痰卡在第三十六阶的凹碑处。三爹抬头撞见"贞烈流芳"四个阴文,碑角粘着的干艾草突然簌簌作响——去年清明他亲眼见族人焚帕祭祖,火舌险些舔着他的裤脚。
转过鹰嘴岩,浣衣声混着棒槌的闷响砸来。最下游的赤膊汉子抡圆了膀子,皂角沫溅到三爹脸上时,他尝出贾家护院用的沉香味。上月正是这莽汉的哨棒,挑飞了他逍遥巾里缝的鸳鸯戏水图。
龙须藤缠出的绿雾里,方家石墙正在渗汗。三爹数清东厢窗纸的七个破洞时,忽听屋里传来茶壶重重顿在案上的声响。窗纸上瘦削身影的辫子甩得噼啪响,铜壶嘴突突喷着白汽。
堂屋太师椅的雕花与尧门祠堂如出一辙,只是扶手上多了道新鲜的抓痕。三爹膝盖刚沾椅面,厢房便传来茶盘坠地的脆响。方勇端着钧瓷盖碗的手指关节发白,茶汤在碗沿晃出危险的弧度。
"烫死你!"少年突然将茶碗塞过来。青瓷碗壁透出胭脂色,三爹指尖刚触到碗沿便是一哆嗦。滚茶泼在蟒袍上,碎瓷片在青砖地炸开时,方勇已经别过脸去偷笑。
方父的烟袋锅"当"地磕在族谱上:"怎么没规矩!"方勇的辫梢扫过供桌,撞得牌位咯吱响。三爹望着少年冲向后院的背影,瞥见他腰间别着的弹弓——牛皮筋正绞着半截黄符,正是丹家祠堂失窃的镇魂符。
二舅爷的靴尖抵住三爹后腰时,新换的粉彩茶盅又起了涟漪。方父翻动族谱的沙沙声里,混进厢房压抑的呜咽。三爹注意到供桌下散落的芝麻糖,每块糖纸都描着残缺的"贞"字。
方勇再次奉茶时,腕上多了道竹板印。这次茶水温凉,可杯底沉着几粒未化的盐晶。三爹仰脖饮尽的刹那,听见少年用气音道:"咸死你。"檐角铜铃突然乱响,惊飞了在族谱上啄食的蠹鱼。
的毛笔突然炸毛,墨汁在庚帖上爬成蜈蚣状。三爹瞥见方勇袖口露出的《女诫》,书页间夹着的分明是贾小姐的庚帖——那上面"方贾氏"三个字正被虫蛀出蜂窝状的洞。
未时三刻的日头把洗衣石晒出了血腥气。三爹刷马时,鬃毛间梳出的虱子正往方勇的竹篮里跳。少年棒槌下溅起的水珠里,忽然映出丹家护院雪爹的脸——那莽汉腕上戴的,正是三爹当掉的翡翠扳指。
"丹字怎么写?"方勇的弹弓在石板上划出深痕。三爹折断的马刷突然长出菌丝,菌伞上密密麻麻排着"贞节"二字。涧底飘来的梧桐叶上,蚂蚁正把"正"字搬成"止"的模样。
山风卷来松脂香时,三爹摸出块芝麻糖。方勇接过时指甲掐进他掌纹的断处——那里本该有条姻缘线,如今只剩烟袋锅烫出的月牙疤。
掌灯时分,方父的族谱翻到了末章。粘着鼠须的那页上,"方丹氏"三个字正被蠹鱼蛀成筛子。三爹突然发现供桌下堆着七个牌位,最顶上那个新漆的灵牌,隐约透出底下"丹"字的轮廓。
银剪子递来时,厢房的抽泣声戛然而止。三爹剪下的鬓发飘向窗纸,映出方勇正用弹弓瞄准供桌上的长明灯。血珠坠在族谱上,渐渐晕成只振翅欲飞的红嘴蓝鹊——与贾小姐棺里那方盖脸帕上的纹样分毫不差。
子时的梆子声里,三爹最后回望石屋。月光给窗棂镀上镣铐的光泽,方勇的影子正把什么塞进灶膛——看那形状,倒像是半截刻着"正"字的烟袋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