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像掺了朱砂的墨汁,在淅水城层层晕染。三爹站在醉仙楼鎏金招牌的阴影里,看江雾吞噬最后一缕夕照。对岸教堂尖顶上的十字架时隐时现,仿佛被潮气锈蚀的银簪。
"先生擦个火?"卖烟小贩蹲在青石阶上,火柴盒印着日本仁丹广告。三爹摇头,怀表链子却缠住了对方递来的报纸——头条照片里,国军士兵正用铁锹铲起一堆模糊的血肉。
鎏金怀表弹开的瞬间,表盖内侧那道细痕泛着冷光。去年樱红用银簪划这道痕时,窗外也是这样湿漉漉的黄昏。她当时咬着下唇说:"德国机芯算什么?你这人就像这表壳,镀再多金也遮不住铜腥味。"
黄包车铃铛声突然刺破雾气。三爹转身时,车帘缝隙正漏出一截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——指甲修得比从前圆润,可小指上那道月牙形的疤还在,是当年在图书馆被裁纸刀割的。
"海波!"樱红跺脚的动作让车帘晃得更厉害。她耳垂上翡翠坠子撞出细响,三爹却盯着她发间那支珍珠簪——去年冬天他当掉祖父的田黄印章才买下的,现在簪头珍珠旁多了颗东洋产的人工钻石,在暮色里泛着死鱼眼似的灰光。
茶馆二楼雅间,樱红解盘扣的手指在第三颗纽扣处停住。三爹看见她锁骨下新月形的淤青,边缘泛着诡异的紫红色——贾富贵昨夜用烧红的烟锅烙的,说是要盖住她原有的胎记。
"那对畜生兄弟..."樱红突然抓起三爹的手按在自己颈侧,他掌心立刻触到皮下跳动的血管,"他们和日本商会签了协议,要用二十个女学生换三条枪械走私通道。"
窗外传来报童沙哑的叫卖:"看报看报!国军收复枣阳!"三爹望向街角,几个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学生正在买烤红薯,她们蓝布包袱里露出《古文观止》的书角。这让他想起樱红退学前那天——她把墨水泼在训导主任脸上时,书包里也装着半本《楚辞集注》。
樱红突然咬住他肩膀的力道,和三年前在医学院解剖室里如出一辙。当时她为抗议尸体分配不公,也是这样隔着白大褂在他肩头留下带血的牙印。但现在血腥味里混着鸦片烟膏的酸苦,三爹摸到她后腰时,指尖触到一块硬物——是日制"十四年式"手枪的枪管,正贴着她脊梁骨微微发烫。
五更梆子敲到第三响时,樱红往三爹西装内袋塞了卷用红绳扎的法币。钞票边缘沾着暗红,不知是印泥还是血迹。三爹抽出中间那张对光看,水印处"中央银行"四个字被戳了个针眼大的洞——这是他们大学时代约定的暗号,代表"有埋伏"。
"贾家运鸦片的船叫'云梦号',明晚子时在老龙湾三号码头。"樱红说话时嘴唇肿得厉害,嘴角结着血痂,可涂着蔻丹的指甲却在地图上划出利落的线,"船底夹层有十二箱盘尼西林,日本军医的签封还没干透呢。"
三爹摸到钞票捆里的金属物件——是把枪号被锉掉的勃朗宁,枪柄缠着医学院实验室常用的止血纱布。他突然抓住樱红手腕,她袖口滑落露出的淤痕组成诡异的图案:有人用烟头在她小臂上烫出日文"慰"字的雏形。
江面传来汽笛长鸣,是日本商船"丸善号"在鸣笛进港。三爹想起昨日在方家药行看到的清单——方小姐用钢笔圈出的那批止血药,正是要供应给这艘船上的"随行医护人员"。清单边缘还画着个小太阳旗,鲜红得刺眼。
四、残灯明灭(600字)
晨雾中,三爹站在教堂钟楼俯瞰码头。云梦号的烟囱正突突冒着黑烟,几个穿和服的男人在甲板上清点木箱。他突然发现船尾缆绳上系着条蓝布——正是樱红昨日束发的发带,此刻在江风中猎猎作响,像面残破的旗。
怀表时针指向九点,方家药行的黄包车该到客栈接他了。三爹摸出西装内袋的婚书,发现樱红塞钞票时在背面用口红画了线——是通往码头下水道的路线,转折处标着他们初吻那天在城墙砖上刻的日期。
远处突然爆发的日语叫骂声惊起江鸥。三爹望远镜里出现樱红的身影——她故意打翻茶壶弄湿了和服,此刻正被日本商人揪着头发往船舱拖。她挣扎时甩落的木屐砸在甲板上,露出鞋底用刀刻的五个小字:"江雾夜灯红"。
钟声轰然响起时,三爹看见自己映在彩绘玻璃上的影子。怀表盖弹开的瞬间,那道发簪划痕正巧将耶稣受难像割成两半。表盘反射的晨光投在墙上,变成跳动的小光斑,像极了樱红退学前夜,他们在实验室用显微镜看过的溶血反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