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轿落地时,铜钱撒得满天飞。刘丽站在喜堂角落,指甲掐进掌心——二爹娶的新娘子蒙着盖头,可那身量分明自己相差无几,腰肢却有些生硬。满屋子的笑声扎得她耳膜生疼。
她低头看自己微凸的小腹。三个月前穿着学生装还瞧不出,如今阴丹士林旗袍的腰线已经绷出浅浅的弧。喜娘扶着新娘跨火盆,那绣鞋尖上的东珠晃得人眼晕——当初李玉柱送她的定情信物,也不过是镀银的蝴蝶发卡。
“海申屋里”大妈突然拽她。茶杯递到手里时,刘丽看见自己腕上的翡翠镯子——这是娘偷偷塞给她的,说是爹当年下南洋带的货色,如今家里只剩这件值钱东西。
盖头下传来新娘子咯咯的笑,带着本地口音:似乎在说“这就是大嫂吧?听说在省城念过洋学堂...”话音未落,刘丽手里的茶盏突然倾斜,滚水泼在对方绣着缠枝莲的裙裾上。满座哗然中,她盯着那冒热气的布料,想起李玉柱信里写的:“文慧为救我,手臂烫出巴掌大的疤...”
祠堂后的老槐树上还刻着“柱&丽”的划痕。刘丽摩挲着树皮,忽然听见身后军靴踏碎枯枝的声响。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——自从那日丹海申摔门而去,李玉柱每旬都来,带着晒干的龙眼和前线缴获的罐头。
“表妹。”他今日没穿军装,灰布长衫像口倒扣的钟,“海申托人从上海带了雪花膏...”
刘丽突然转身,发梢扫过树干上斑驳的刻痕:“李团长如今说媒拉纤倒是顺手。”她故意挺了挺肚子,“怎么不告诉你那副官,我肚里揣着野种呢?”
李玉柱的喉结动了动。暮色里他眉骨上的弹痕格外狰狞——这是台儿庄战役留下的,文慧用金簪挑出碎骨时,他在昏迷中喊的是“丽妹”。此刻他掏出手帕,里头包着枚生锈的子弹头:“那年你送我上火车,往我兜里塞了这个...”
“所以你就塞给我个小白脸?”刘丽突然尖笑。笑声惊起老鸹,黑压压掠过祠堂飞檐。她想起丹海申涨红的脸——那日这黄埔生被她奚落后,竟摸出钢笔在掌心写“近亲婚配遗传病概率表”,墨水混着汗渍糊了满手。
远处传来《何日君再来》的留声机声。李玉柱突然单膝跪地,刺刀挑开她旗袍下摆——小腿上那道疤露出来,是十四岁那年她替他挡疯狗咬的。
立冬那日,刘家来了个穿阴丹士林布衫的陌生女人。刘丽在绣绷前抬头时,正看见对方耳垂上的朱砂痣——和文慧照片里的一模一样。
“刘姑娘。”女人放下藤箱,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封未拆的信,“李团长阵亡前...托我转交。”
绣花针扎进指腹。刘丽盯着信封上“民国二十七年”的邮戳——那正是李玉柱第一次说“近亲不能结婚”的日子。箱底压着张泛黄的《中央日报》,阵亡名单里“李玉柱”三个字被红笔圈出,旁边还有行小楷:“令表哥临终嘱:雪花膏托丹团长转交。”
女人突然剧烈咳嗽,帕子上洇出血丝。刘丽这才注意到她腕间的翡翠镯子——水头比自己的还好,内侧刻着“玉柱赠慧”。“我是战地医院的护士长...”她话未说完,门外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。
丹海申穿着崭新少将军装迈进门槛,胸前青天白日勋章晃得人眼花。他看看两个女人,突然对刘丽敬了个标准军礼:“奉李玉柱遗命——护送郑女士来见您最后一面。”
刘丽生产那日,雪下得铺天盖地。接生婆剪脐带时突然惊叫:“这孩子手心...”
丹海申冲进产房,看见婴儿攥紧的拳头里露出半枚子弹头——正是当年刘丽塞给李玉柱的那颗。窗外传来《松花江上》的口琴声,调子却像极了文慧常哼的苏州评弹。
“取名了吗?”护士递来登记簿。
刘丽望向床头柜上的三件东西:生锈的怀表,染血的婚书,还有文慧在玉柱临终前硬塞给她的翡翠镯子。雪光映着镯子内圈的刻字,忽明忽暗地闪着“玉柱”二字。
“叫念归。”她突然说。
丹海申正在给阵亡通知书盖章,闻言笔尖顿了顿。通知书右下角需要家属签字的地方,刘丽早用簪花小楷写好了“未亡人郑惠”——墨迹晕染处,依稀能辨出被涂改过的“表妹”字样。
雪停了。婴儿突然啼哭起来,声音清亮得惊人。丹海申摸出李玉柱的遗物——本写满遗传学笔记的日记,扉页夹着张泛黄的纸条:“若孩儿聪慧,烦交丹兄抚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