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冰释（680字）
绷带拆到第三日，李玉柱突然撑着床沿笑起来。阳光透过纱布帘子，在他青胡茬上投下细密的金线。文慧正低头调药，忽见阴影笼下来——那人竟拖着未愈的伤腿，嬉皮笑脸凑到眼前。

"好妹妹别恼。"他指尖悬在她手背上三寸，药香里混进硝烟味，"我那帮弟兄..."话音未落，窗外传来战马嘶鸣，倒像替他续上下半句。

文慧的镊子"当啷"掉进搪瓷盘。这声响惊醒了两人——恰如半月前取弹片时，她失手碰翻的手术器械。此刻他呼吸喷在她鬓角，那里还留着道浅疤，是那夜被他挣扎时抓伤的。

"谁要你报道！"她突然转身，月白衫子扫过床栏挂着的武装带，"你们团副天天来..."话尾化作一声呜咽，正撞上窗外飘来的《何日君再来》。

李玉柱怔住了。他看见她耳后绒毛沾着水光，突然想起刘丽送别时，辫梢也这样湿漉漉地颤。那夜长沙车站的探照灯下，表妹硬塞给他绣着并蒂莲的帕子，针脚歪斜处还沾着血珠。

"团副可说了三连伤亡？"他嗓子发紧。

文慧绞着纱布回头，睫毛还挂着泪："你昏迷时，有个叫虎子的兵..."她顿住了，因为李玉柱突然抓住她手腕——正是输血留下针孔的位置。

夜深时李玉柱摸出怀表。月光漏过指缝，照片上刘丽的蓝布衫洇成了墨色。他拇指反复摩挲那个朱砂痣，却触到文慧白日里落下的泪——竟将相片背面泡软了，露出"民国二十六年"的铅字。

"近亲通婚会生傻子。"郑旅长那日摔了茶杯，瓷片在他靴边炸开，"你忍心让表妹守活寡？"

此刻文慧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。李玉柱慌忙藏起怀表，却带翻了药碗。褐色的汤药在床单上漫开，像极了旅部地图上标注的沦陷区。

"李团长也会做贼？"文慧提着煤油灯出现，光晕里浮尘如散弹飞舞。她弯腰拾碎片时，发丝扫过他手背——与刘丽用的桂花油不同，这是西洋舶来的玫瑰香。

李玉柱喉结动了动："你哥哥说..."

"说你要娶我对吗？"她突然掀开他枕头，露出底下十七封未寄的家书，"这些写给刘姑娘的..."牛皮信封上全盖着"查无此人"的邮戳。

远处炮声骤响。文慧的影子在墙上剧烈摇晃，竟与怀表里泛黄的影像重叠。李玉柱突然发现，照片角落有个穿西装的模糊身影，怀里抱着穿洋装的孩童。

清明那日，文慧在祠堂前拦下归队的李玉柱。细雨将她的阴丹士林旗袍染成深蓝，像极了刘丽最后那封来信的墨水渍。

"拿好。"她递来牛皮纸包，里头是晒干的蒲公英，"虎子采的...说能治你咳血的毛病。"

李玉柱摸到包底硬物——竟是那枚典当掉的翡翠镯子。他想起半月前偷听的对话："小姐当真要赎？当票可过期了...""拿我的订婚戒指抵。"

"文慧..."他嗓子突然哑了，"我有话..."

"先听我说。"她截住话头，雨丝在两人之间织成珠帘，"刘姑娘上月嫁人了，夫家姓陈..."突然摸出张泛黄的《申报》，社会版角落登着婚礼照片。

李玉柱踉跄后退。报纸日期分明是去年腊月，而刘丽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，落款却是今年惊蛰。

"旅部医官说..."文慧突然哽咽，"你肺里的弹片...最多撑两年。"她抬手想抚他胸口，最终只整了整他的武装带，"虎子他们...都在营地等你。"

远处传来军号声。李玉柱摸向口袋，那里并排躺着两件东西：绣了三年才完工的鸳鸯枕巾，以及文慧偷偷放进去的退伍申请书。

谷雨清晨，李玉柱站在师部门口。雨水顺着"革命军北伐阵亡将士纪念碑"流下，在他靴边汇成小小的漩涡。

"想好了？"郑旅长将退伍令拍在桌上，震落了玻璃板下的地图，"文慧等你去提亲..."

李玉柱望向窗外。文慧正在药圃里弯腰，十指沾满泥土。她发间别着的银簪子，是那夜他偷偷用弹壳打的。

"报告旅座！"他突然立正敬礼，"卑职请求...调往徐州前线。"

地图上的红色箭头正指向那座古城。郑旅长沉默地抽完半支烟，突然抓起钢笔划掉"退伍"二字，改写成"特别派遣"。

"哥！"文慧撞开门冲进来，带进满室药香。她看看墨迹未干的调令，又看看李玉柱崭新的少将军衔，突然笑了："正好...新到的盘尼西林需要临床试验。"

雨停了。李玉柱摸出怀表，发现文慧不知何时换了照片——现在是他躺在病床的模样，阳光透过纱布，给他苍白的脸镀上金边。照片背面添了行小楷："近亲结婚有害后代，但爱上英雄不会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