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四章   烽烟未改朱颜旧    绣帕难承泪痕新
作者: 原野旷石更新时间:2025-05-06 16:59:24章节字数:1579
残阳浸透野战医院的灰墙时,昏迷廿日的李玉柱在剧痛中苏醒。他看见一双捧着搪瓷杯的素手——指甲修得圆润,虎口却有熬药的焦黄。视线沿月白旗袍上移,正撞上郑文慧来不及擦去的泪滴。

"长官终于肯醒了?"她将吸管凑到他龟裂的唇边,"您肋下的弹头离心脏只差半寸。"话音未落,窗外突然传来《松花江上》的手风琴声,文慧的苏州腔便混在这北调里:"我兄长说...您是替他挡的炮火。"

李玉柱想起弹片横飞时,自己扑倒郑旅长的瞬间。此刻他咽喉里翻涌着铁锈味,却清晰闻到文慧发间茉莉头油的暗香。这香气突然与记忆重叠——三年前离乡时,表妹刘丽追着军车摔在泥里,辫梢散开的也是这般味道。

卫兵小张的汇报声打断回忆:"郑小姐把陪嫁的翡翠镯子典当了,才请动德国大夫..."话音戛然而止。文慧正站在门边,托盘里的手术钳碰着玻璃药瓶,叮当声像极了那年长沙车站的催发铃。

处暑那日,文慧掀开纱布换药的动作比往常更急。李玉柱看见她睫毛上悬着水珠,随着剪开绷带的"嗤啦"声,那颗泪终于砸在他胸口的贯穿伤上。

"您知道吗?"她突然扯开领口,雪白肌肤上蜿蜒着三寸长的紫痕,"取弹片那夜您突然挣扎..."旗袍盘扣崩飞的刹那,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,仿佛无数绣花针落地的声音。

李玉柱想起刘丽寄来的信。上月家书里夹着块湘绣帕子,并蒂莲的花心缀着"待君归"三字。此刻他盯着文慧锁骨下的伤疤,喉结动了动却说不出话。

护士突然闯进来惊呼:"郑小姐!院长说您又偷着给伤员输血..."文慧转身时带翻了药架,玻璃碎裂声中,李玉柱看清她腕上密布的针眼——像极了他娘临终前手臂的淤青。

中秋夜的野战医院飘着桂花香,文慧在阳台摆出两盏绍兴黄。她斟酒时袖子滑落,露出手腕结痂的十字形针孔:"家兄来信...说要给您说门亲事。"

李玉柱捏碎酒杯的动作与远处炮火同时炸响。月光下,文慧耳垂的朱砂痣红得刺目——这与刘丽相同的印记,此刻竟带着血丝般的细纹。

"卑职...已有婚约。"他摸出怀表里的照片。泛黄的影像上,穿学生装的刘丽笑得腼腆,背景是长沙师范的牌匾。

文慧突然轻笑出声。她解开珍珠发夹,任青丝垂落:"上月十五,似乎我见过这位刘姑娘。"指尖划过照片上某处,"她现住在汉口法租界,抱着穿西装的男孩喊爸爸。"

李玉柱的拳头砸在石栏上时,文慧已转身离去。栏杆裂缝里渗出的血珠,与地上打翻的酒液渐渐交融,映出天边被炮火熏红的月亮。

霜降清晨,李玉柱在煤油灯下写第八封回信。写给父母的平安笺墨迹未干,给郑旅长的请战书已折成方胜。唯有给刘丽的信笺上,反复晕开的墨团遮住了"丽妹如晤"四字。

文慧端着汤药进来时,正看见他将信纸按在胸前。瓷碗坠地的脆响中,褐色的药汁在信纸上洇出古怪图案——像极了被焚毁的婚书残片。

"明日有车送我去荆紫关。"李玉柱突然开口。

文慧蹲身拾碎瓷的姿势僵了僵:"巧了,兄长刚好派车接我回师部。"她指尖沾了药汁,在青砖上划出蜿蜒痕迹,"听说...刘姑娘的夫家姓陈?在汇丰银行当襄理。"

北风突然撞开窗棂,吹散了案头所有信纸。李玉柱去抓飘飞的信笺时,与文慧伸出的手堪堪错过。两人隔着纷扬的纸片对视,那些未写完的字句在风中哗哗作响,像极了那年长沙车站漫天飞舞的传单。

立冬那天的月台上,文慧裹着灰鼠皮大氅,怀里抱着鎏金暖炉。她将牛皮档案袋塞给李玉柱时,指尖在他掌心停留了三秒——正好是当年军车启动时,刘丽抓着他袖口的时长。

"这是战略部署图。"她转身前突然笑了,"其实...汉口根本没有法租界。"

列车鸣笛淹没尾音。李玉柱拆开文件,里面是十七封未寄出的家书,每封落款都写着"兄良代笔"。最底下压着块绣帕,并蒂莲的花心改成了"莫相忘"。

远处传来《何日君再来》的留声机声,与铁轨的震动渐渐重合。李玉柱摸出怀表,发现照片背面多了一行小楷:"朱砂痣是画的,耳洞也是假的——您表妹当年,也是这样骗过征兵官的。"

风雪突然迷了眼。当他在玻璃倒影中抹脸时,列车已变成地平线上的黑点。怀表滴答声中,隐约混着女子哼唱的苏州评弹,调子却是《长恨歌》的最后四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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