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铿!铿!"火镰撞击火石的脆响在大屋里炸开,火星子溅到青砖地上,烫出几个焦黑的斑点。大爷铁青着脸,手里的火纸明明已经燃着,却仍死命地敲打火石,仿佛要把满腔怒气都撒在这块顽石上。
二舅爷的脖子梗得老高,活像只斗胜的公鸡。可当大奶奶的指头戳到他鼻尖时,那副得意劲儿顿时蔫了半截。"好啊!"大奶奶的银簪子随着怒喝簌簌乱颤,"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姐姐?尧家供你吃供你穿,倒供出个白眼狼来!"
方萍绞着帕子缩在角落,眼看着姑父被骂得额头冒汗。方才在祖堂里,祖祖攥着她的手夸"心疼人"时,哪想到会惹出这般风波?檀木圈椅上的大爷突然冷笑:"既然爹都点头了,还来寻我们做甚?"烟袋锅子在脚踏上磕得咚咚响,震得方萍心尖发颤。
二舅爷的膝盖突然软了三分。他凑到姐夫跟前,腰弯得像虾米:"姐夫您听我说..."那副涎着脸的模样,活脱脱像极了方家台庙会上耍把式的猢狲。
"余岗那姑娘再好,能比得过知根知底的亲侄女?"他忽然扯过方萍,"萍丫头,给姑父姑母背段《女则》!"
方萍却抿着嘴摇头。她记得父亲说过,女儿家显才要分场合。眼下这剑拔弩张的,倒像是拿她当斗法的由头。果然大爷神色稍霁,烟袋里飘出的青雾也柔和了些。
"家事舅为大不假..."二舅爷趁热打铁,突然从袖中抖出个红绸包袱,"您瞧!"掀开竟是方萍绣的《百子图》,上百个胖娃娃在绫罗上嬉戏,针脚密得能托住月光。
大奶奶"呀"地一声抢过来细看,方才的怒气早被这巧夺天工的绣活化去了七分。
西厢房的窗纸突然映出个修长身影。方萍偷眼望去,只见三爹海模执卷而立,学生装的立领衬得脖颈如玉。他似有所感,倏地推开轩窗——
四目相对的刹那,方萍慌忙低头。却听那青年朗声吟道:"众女嫉余之蛾眉兮..."正是她昨日在溪边写下的句子!帕子上的指甲印又深了几分,心跳声大得怕是满屋人都听得见。
偏生这时大妈搀着孕妇进来。大奶奶的肚子已显了怀,却非要亲手给方萍戴簪:"好孩子,这鎏金缠丝的样式,最配你..."话未说完突然蹙眉干呕,慌得丫鬟们乱作一团。
二舅爷眼珠一转,突然拍腿大笑:"双喜临门啊!萍丫头过门时,正好赶上小侄子出生!"
二妈倚在美人靠上哼小曲儿,《穆桂英挂帅》的调子飘过回廊。自打诊出喜脉,连廊下那对画眉都得了优待——大妈特意嘱咐每天加喂一撮金丝粟。
"少奶奶仔细着!"小丫鬟慌慌张张拦住要端茶的二妈,"这青瓷盏烫手得很!"
二妈笑着戳她脑门:"当我纸糊的不成?"却见廊下闪过道灰扑扑的身影。二爹又扛着锄头往后院去,布鞋帮子上还沾着菜地的泥。自打她怀孕,这呆子竟亲自去伺弄小菜园,说是要种最水灵的瓜果给她吃。
可想起丫鬟的事,二妈又气闷。那日她试探着提了句"要不要添个人手",二爹竟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:"省下的月钱,够给娃打三副长命锁..."气得她当晚多吃了两碗酸梅汤。
月色漫过绣绷时,方萍正往喜帕上缀明珠。二妈突然携了盒蜜饯来访,未开口先红了脸:"好妹妹,你读的书多..."
原来是为产期推算发愁。方萍翻出《黄帝内经》,两个脑袋凑在灯下研究"妇人怀胎十月"。忽听得窗外窸窣响动,推开窗只见三爹慌乱逃开的背影,石阶上落着本翻开的《洛神赋》。
"呀!"二妈突然指着书页惊呼。方萍定睛看去——泛黄的宣纸上,她题在溪边石上的《摽有梅》,竟被人用工楷誊写得端端正正。
文兴寺的钟声恰在此刻传来,惊飞满树栖鸦。方萍望着月光里飘远的鸦羽,忽然觉得,这桩波折重重的婚事,或许真是菩萨保佑的缘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