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爹自荆紫关归来后,终日神情恍惚,眉间锁着化不开的郁结。他总觉春儿仍在附近徘徊,夜半惊醒时,枕畔仿佛还残留着她离去的气息。这般情状,惹得大爷与大奶奶忧心如焚,生怕这痴儿一时想不开,做出糊涂事来。
幸而大爹归家时已向二老剖明心迹,直言不必顾忌海龙反对。“那孩子素来孝顺,只是一时受不住打击,不肯信春儿回不来了。”如此,全家便着手为二爹张罗亲事。二爹此番未再推拒,却也不过是勉力承欢——那些礼数周全的应对,皆为全孝道而行,与己心无涉。
婚事由二爷与大姑暗中操持。有二爷这玲珑人物坐镇,一应事宜皆如静水深流,悄然铺展。
菊儿家半耕半工,素来不拘虚礼。可丹门乃诗礼传家,连相亲的细枝末节都讲究得紧。听闻丹门要来相看,菊儿慌得手足无措。平日一家子粗衣粝食惯了,此刻却要扮出闺秀风范——行止坐卧、言语应对,皆需拿捏分寸。亏得淑琴从旁指点,二人反复演练,终是学得七八分模样。待到正日,有月红与淑琴左右相伴,菊儿倒也稳住了心神。
堂屋内,菊儿先向父母行礼,又在媒人指引下对二爷、大姑盈盈拜下。轮到与海光见礼时,四目相接,恍如隔世。月余未见,海光头戴礼帽,身着簇新长袍,更显俊朗。二人目光胶着,情意几乎要溢出来,连旁观者都觉出几分灼热。淑琴暗掐菊儿手腕,她才猛然惊醒,仓促福了福身子,随姊妹们退入厢房。
菊儿爹偷眼打量丹门众人:二爷气度雍容,大姑举止娴雅,通身透着大户人家的矜贵。老木匠心下既羡且愧,暗悔当初未让女儿读书——若菊儿也能识文断字,何至于此刻畏手畏脚?再看那六担厚礼,更觉惶恐。庄户人家相亲,不过四色礼凑成一挑,丹门却摆出这般阵仗,分明是极看重这门亲事。
晌午宴开,堂屋方桌摆得满满当当。二十四道菜肴俱是乡土至味:丹淅河现捞的虾蟹鱼鳅,本地特产的荷叶鸡、魔芋煎肉,凉拌时蔬配着银耳甜汤。连盛酒的陶壶都擦得锃亮,倾出珍藏多年的杜康老酒。
海光坐在大姑身侧,食不知味。他想念菊儿那烫人的眼神,又怅然她未能入席——丹门规矩森严,未过门的女子岂能露面?唯有大姑因是贵客,破例同席。酒过三巡,他望着窗外晃动的树影,仿佛又见那双含情的眼睛,心头竟比杯中酒更灼热三分。
酒过三巡,二爷端着酒杯起身,向余家致谢。菊儿爹见丹门二爷如此知礼,连忙站起回敬,口中连道:“丹门厚礼,实在不敢当!”
席间,大姑使眼色让海光给菊儿爹敬酒。二爹从恍惚中惊醒,立刻斟满一杯香化头烧酒,恭敬递上。菊儿爹见未来女婿这般礼数,喜得眉开眼笑,接过酒杯一饮而尽。二爹又倒一杯,二爷适时提醒:“给你婶婶也敬一杯。”婶婶推辞不会饮酒,便由菊儿叔叔代饮。
刚敬完一圈,菊儿的弟弟持酒进来,要向二爷敬酒。二爷婉拒道:“今日仓促,改日再畅饮不迟。”菊儿爹却坚持:“让孩子表个心意,只一杯,如何?”众人不好再推,只得应下。
宴毕,大姑径直寻到媒人,商议后续事宜。媒人察言观色,已知此事十拿九稳,便顺水推舟,提议将定亲日子一并敲定。
媒人先将二爷、大姑请至南偏堂,问其意向。二爷看向大姑:“姑娘礼数周全,与海光甚是相配,海莲以为如何?”大姑点头:“余家小姐举止端庄,无可挑剔,只看余家是否中意我弟弟?”
媒人又请余家三人至北偏堂询问。菊儿爹娘本就满意这门亲事,当即表态:“丹门公子一表人才,我们求之不得,只不知贵府可看得上小女?”媒人笑逐颜开:“既两家皆中意,此事便成了!只待择个吉日定亲,我这媒人也就功成身退了。”
两家欢聚一堂,最终议定:由余家请人合八字择日,选好后通知丹门。临别前,双方长辈刻意留出空隙,让二爹与菊儿独处。
淑琴见状,识趣地溜走,临走还促狭道:“你们难得说说话,可别忘了我这妹妹!”月红仍在厨房忙碌,厢房内只剩菊儿一人。
二爹进屋便道:“亲事定了。”
菊儿却突然双手平举,掌心向外,挡住他靠近的身子,板着脸道:“谁定的?”
二爹一愣:“两家大人都当着媒人面点头了!”
菊儿冷哼:“他们点头,我可没点头!”
二爹顿时僵住,紫铜色的脸涨得通红,青筋暴起,活像只憋气的河豚。他暗自咬牙:若在自家,早一拳砸过去了,还是春儿温顺……
菊儿本欲逗他,见他当真恼了,心下懊悔。原想逼他表个忠心,哪知这莽汉竟不识逗。眼下骑虎难下,难不成要自己低头认错?那也太丢份儿了!
她眼珠一转,软了语气:“你……也没问过我啊?亲事是咱俩的,你光说大人同意,怎不问我乐不乐意?”说着拽他衣袖,“使视眼色,让其坐下。二爹木呆还没缓过神身子僵直,被她一拉,竟踉跄跌坐床边。
菊儿本想保持距离,可这男人木头似的毫无反应。她心里又甜又恼:若他甩手就走,自己岂不跌个难堪?可若迎合他,未免太贱;若补偿他,岂不更贱?
正纠结间,忽觉他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,暴起的青筋也平复下去。菊儿暗叹:罢了,横竖是自己惹的,且给他个台阶下吧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