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关的欢愉刚过,春寒仍料峭。
丹德林——翰林的爷爷——头戴瓜皮帽,帽上嵌着拇指盖大的祖母绿,黑马褂第二颗盘扣悬了块西洋劳力士怀表,腰间翡翠玉牌随步伐轻晃。蓝布大氅浆洗得硬挺,衣摆翻飞时露出黑士林布裤的斜纹,呢子布鞋衬着雪白洋袜,整个人像刚从年画里走下来的财神。
他那张四方脸泛着红润,笑容里瞧不见半点“豌豆面圈”的父辈痕迹。
丹德林自幼在私塾读书,稍长便帮祖祖打理家业。因秉性忠厚,被乡邻推举为保长。此刻他正坐在大屋院前的青石门楼下,屁股底下是祖传的虎腿纹石墩,面前条案上摆着套釉里红茶具。茶汤热气袅袅,他眯眼啜饮的模样,活像尊弥勒佛。
这保长的差事他本不愿接,可丹氏四门同气连枝,终究得有人当这个“大家长”。
“大哥倒是清闲。”二爷德友从偏院转出来,白西服在青砖灰瓦间亮得扎眼。他在南阳读过洋学堂,专攻家传医术,平日只坐诊开方,连药匣子都不消碰——病患自会去三门药铺抓药。
德友身后跟着曲氏。这南阳城有名的才女嫁过来时,嫁妆里光《本草纲目》就有三个版本。
两兄弟对坐饮茶。德林推过一盏南洋龙井:“听说东洋人要闹事?”
“早先他们忌惮关东红毛子。”德友指尖轻叩杯沿,“如今签了条约,倒把枪口对准了中国。”他忽然压低声音,“保定那边……已经见血了。”
檐角铜铃当啷一响。
石案下的阴影里,几片茶渣诡异地聚成了蝌蚪状,又很快被德友的皮鞋碾散。
“红毛子?”德林捏着茶盏的手顿了顿,“小日本怕他们作甚?”
德友吹开浮沫,茶汤里映出他微蹙的眉头:“红毛子就是苏联人,早先叫沙俄。那民族生性剽悍,日本人自然忌惮三分。”
青石案上茶烟袅袅,远处传来货郎摇鼓的声响。德林盯着茶渣在盏底聚了又散,喉结滚动:“可千万别打仗……一打起来,得死多少人?”
“刀架脖子上了,能不还手?”德友冷笑,“咱们这民族虽不惹事,却也不是好欺负的。”他忽然压低嗓音,“只是如今朝堂上有人主战,有人要议和……”
德林猛地攥住怀表链子:“要是战火烧到丹营,爹攒下的基业——”
“大哥宽心。”德友截住话头,指尖蘸茶在石案上画了道弯,“丹营背靠伏牛山,前扼丹江水,自古就是兵家不碰的福地。”见兄长仍绷着脸,又添了句,“真要乱起来,牛清波的团丁也不是吃素的。”
德林这才松了眉头,喃喃道:“那就好……那就好……”
茶过三巡,话头转到丹赞誉家那桩祸事。
“宋店乡的人来抓岭存那小子,围了会场。”德林搓着翡翠牌,嘴角却翘起来,“你猜怎么着?那猴崽子跳进茅坑,顶着粪瓢躲过一劫!”
德友噗嗤笑出声,西服袖口沾了茶渍也不顾:“乡里来找你要人时,你怎么说?”
“我?”德林一摊手,“保长只管收粮派丁,哪晓得什么革命党?”他忽然压低嗓门,“何况牛清波娶了咱家英子,他们总得掂量掂量。”
话音未落,两兄弟同时沉默。茶盏里浮着的,是英子出嫁时撒的桂花——那年她刚从南阳女中被三叔拽回来,辫梢还系着洋学堂发的蓝绸带。
十五里外的宋镇,牛家媒婆金巧云正扭着水蛇腰往丹营赶。
这妇人今日格外威风:脑后髻上插了牛老爷赏的鎏金簪,三寸金莲踩得青石板噔噔响。过路的货郎见她屁股蛋子左摇右晃,活像只下了蛋的母鸡,忙不迭让道。
“丹三爷——!”人未到声先至,金巧云甩着帕子跨进门槛,“天大的喜事临门哟!”
里屋传来药碾子的咕噜声。德钦正在捣黄连,闻言手上一滞——自打英子被迫退学,他最听不得“喜事”二字。
祖祖气急攻心,卧床不起。
丹德林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,烟锅里的火丝滋滋作响,像是烧着他的心肺。二爷德友手里的折扇开开合合,扇骨发出细碎的咔嗒声,却扇不散满屋的闷热。三爷德钦一脚踹翻了凳子,木屑飞溅,他双眼赤红,嘴角渗血,活像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。
“丹营的姑娘,绝不做小!”德钦的吼声震得房梁簌簌落灰,“他牛清波算什么东西?仗着几杆破枪,就想骑到丹门头上?”
金媒婆早被骂得抱头鼠窜,可她那句“牛团长说一不二”却像根刺,狠狠扎在三兄弟心头。
德林重重磕了烟锅,青砖地上溅起几点火星。
“老四,”他嗓音沙哑,“族规是死的,可牛清波的枪……是活的。”
德友“啪”地合上扇子,终于开口:“大哥,牛家如今管着水路码头,连任小绺(注:土匪黑话,指任小偷)都不敢动他。真要撕破脸……”
“撕破脸又怎样?!”德钦一拳砸在案上,茶盏蹦起老高,“我闺女才十七!难道要她给个半老头子当姨太?!”
堂屋里死一般寂静,只剩德钦粗重的喘息。他手背上青筋暴起,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青砖缝里,洇成暗红的蚯蚓纹。
偏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。
三奶奶柴氏摔了药罐——她本是南阳城药铺千金,嫁过来时带着祖传的《妇科秘要》。此刻她攥着捣药杵,指甲掐进木柄里:“丹德钦!你要敢卖闺女,我就带着英子跳丹江!”
德林猛地站起身,瓜皮帽都歪了:“胡闹!谁说要卖闺女了?”
可话一出口,他自己先僵住了。牛清波的团丁就驻在宋镇码头,那些穿黑制服的汉子腰里别着的,可是能喷火的洋枪。
金媒婆扭着水蛇腰走在回宋镇的路上,忽然回头冲丹营方向啐了一口。
“给脸不要脸!”她摸着牛老爷赏的银元,指甲在袁大头脸上刮出刺耳的声响,“等牛团长亲自上门,看你们还硬气不?”
远处传来团丁操练的号子声,惊起一群乌鸦,黑压压地掠过丹江水。
英子从小懂事,聪慧伶俐,是三爷的掌上明珠。三屋里上下都宠着她,就连三爷那出了名的怪脾气,见了英子也立刻烟消云散。
可这一回,英子听说宋家来提亲,竟是要她去做姨太太,气得在闺房里几天不出门,饭也不吃,觉也不睡,最后终于爆发,摔了茶碗,骂丹家的男人没出息,连自家的姑娘都护不住。
英子的大哥海鹏刚从省城回来,见家里乱成一锅粥,不敢直接找三爹——怕他那暴脾气上来,连自己也得挨揍。思来想去,只得去找大爷。大爷性情温和,说话有分量。
海鹏进了大屋,恭恭敬敬地行礼:“大爹,宋家提亲的事,晚辈听说了。冒昧来找您,是想听听长辈们的看法。我是小辈,说话若有不当,请您多包涵。”
爷爷见是三屋的后生,便让他坐下。听完海鹏的话,无奈地叹了口气:“海鹏啊,你爹知道你来找我吗?”
海鹏苦笑:“大爹,我哪敢跟他说啊?这两天气头上,连我好不容易回来,他都不理我。我怕挨眼袋锅子,连话都不敢多说。”
大爹被逗笑了,摇摇头:“就我好说话是吧?可这事我也难办,毕竟是你们三屋的家事,还有你爷爷在呢。”
海鹏早有准备,机灵地接话:“可最后不还得大爹您来主持吗?”
大爹无奈地苦笑:“这事棘手啊,到时候再说吧。况且,你只是个哥哥。”
海鹏知道大爹不会轻易表态,索性豁出去了:“大爹,我能不能说说,我这个当哥哥的,对妹妹婚事的看法?”
大爹抬眼看了看他,把眼袋锅子在鞋底上“梆梆”磕了两下,慢悠悠地装烟:“说吧。”
海鹏心急如焚,没等大爹话音落下,就一口气说道:“妹妹的事,在丹家是大事,也是难事。我是个学生,只能用年轻人的眼光看婚姻。丹家是有名望的家族,家规森严,可现在是民国,世道变了。兵荒马乱的,咱们斗不过宋家,拧不过他们。与其硬碰硬,不如……”
“啪!”大爹猛地一拍桌子,气得直喘粗气,手直哆嗦,指着海鹏:“你、你这个鳖娃!这些道理我们不懂吗?轮得到你来教训老子?你屁股上的屎痂子还没掉呢,就敢来教训长辈?滚!快滚!”说完,抡起眼袋锅子就朝海鹏砸去。
“咋这样啊!”海鹏吓了一跳,转身就跑,飞快地冲出大屋。
祖祖三个儿子,分为三屋。多年繁衍,已有十个孙子——大屋五个,二屋五个,三屋两个。英子的哥哥排行第九,弟弟海鹏排行第十。
祖祖给三个儿子都建了四合院,但多了一趟耳房,用来安置长工、牛棚、农具,还有鸡鸭猪羊。
屋前是青石铺就的大院,进门便是影壁,朝东座西的正房威严矗立,仿佛在无声地宣告——这个家,规矩大过天。
屋前是石铺的大庭,入门是个石庭院,入石庭院迎面是影壁,进入朝东座西的院落
石庭院西侧为一道拱门,拱门进去的是前院。前院南面的三间厢房。北面三间厢房往里是一道月弯拱门,拱门又是一道影壁,从影壁两侧进入后院,后院南厢房3间了,北厢房三间,到座西朝东的堂屋是高于厢房起立的一排千眼明柱,柱子座于石鼓台上,走廊两头有上园拱门到南北耳房后面杂院。堂屋中堂宽约3丈,堂屋中、偏堂顶都是木质二层阁楼。三座院落,院中都有一棵高大的橘子树和月季花坛。堂屋和厢房前都有花丛辉映和衬托。
三座院落按照正方布局,大屋院落和二屋院落并排布局,三屋院落和祖祖院落大屋二屋前布局。而前面就是农田,再往前就是涛涛大河。这在丹营是唯一宏伟建筑和布局。规模也是空前。
英子继续在三屋堂屋阁楼里生气,弟弟海明想看姐姐,于是海明在堂屋里喊“姐姐不哭,我要上来了”,一直喊,过一会,丫鬟晴儿在楼道里向下应道:“小姐让你上来!”。海明急不可待地往楼上走。到了阁楼,见姐姐眼睛哭得红肿,心疼地哭起来,口里喊着“姐姐不要嫁,我不要姐姐嫁!”姐弟两个抱头哭起来。哭得一发不可收拾。
在海明上楼前已经有哥哥海鹏和姐姐叙话,哥哥说了很多道理,和现实说法。英子也是明事理的孩子,思前想后,认为女人总是要嫁人的,只是有些不干不愿,不结这门亲,得罪牛乡绅,今后丹营承受不了报复的结果。家人为了自己将承受想象不到的后果。怎么办?
英子听哥哥讲,其实牛清波也是文化人,家族势力也不是他为恶形成的。只是家业大不得不挑起家族担子。
思前想后,英子决定不再哭泣,不再抱怨,为家族挺身而出是自己作为四门家小姐应该做的。
大爷在接待了侄子海鹏,气得咳喘不停,还没有缓过气,媒婆又来催。
牵涉到牛家,媒婆也牛逼,像丹门这样的家门,哪受过这等窝囊气!,现在连媒婆都不敢得罪,三爷虽然骂了金巧云这个媒婆,但大爷还是给媒婆讲“这个事太突然,容我们商量商量再回复您”媒婆气哼哼的的上了轿子走了。
打发媒人走是个缓兵之策,接下来就难住所有爷们,拒绝是万万不能的,答应也是万万不能的,这几天愁坏了三个爷们,特别是三爷心口的这个火苗子一直一窜一窜的往上飙,嘴唇咬破了,舌头起泡了,奈与大哥是当家的,早就跑到宋店骂人了。
大爷实在是没有办法找到丹营四门的当家的,通晓宋店提亲之事。四门中来的人都是极有威望的,在得知事由后,都明知始祖有规矩不能破,但也明知牛家势力大,又是乱世之秋,拒绝这门婚事的后果大家都是知道。
但如果答应了,丹营四大门的脸面要放到裤裆里了,四大门的管事人一个个不说话,难坏了四门的爷们,但让四大门的人讲话也是难为人家,谁能表态呢?。
正在大家为难之时,听说英子小姐来了,要求说话,大家同时以惊愕的神态呆坐着不知如何反应,还是大爷手持三尺多长的烟袋猛吸了两口,缓缓的反应过来后说:“那让英子进来吧”。
屋里的空气骤然更加寂静,大家都知道英子小姐发起飙来比他老子还要凶,还要怪。
弟弟海明走了后,英子就决定了出嫁牛家,暗暗给自己鼓劲,要坚强,要坚强!为了家族,也为了自己决定要走的路。
英子明白,正因为自己的出众才有牛家的提亲,但是肯定难为了三爹和几个爹们。听说大爹把四大门的掌事的都请来了,就是为了自己的婚事,把四大门掌事请来,他们能说什么?,这都是头
上的虱子明摆着,答应不是,不答应也不是。
让英子最不忍心的是爷爷为自己的事病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