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英子

祖祖最疼英子。这丫头既有她爹那股子机灵劲儿，又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，眼珠一转就能猜透人心思，活像人肚里的蛔虫。大孙女娥子性子像大爷，腼腆寡言，心里有主意却说不出口，虽也得祖祖疼爱，但终究比不上英子——这丫头总变着法儿讨人欢心，像只不知疲倦的百灵鸟，叫人又爱又恼。

英子拿定主意后，让丫鬟晴儿扶着下了阁楼。穿过堂屋走廊，绕过月洞门，从侧门进了老屋。老屋与三屋一墙之隔，布局相仿，只是院中那株老橘树更显苍劲。

她是丹营公认的美人，又上过南阳女子学堂（后来三爷不放心，硬是闹着让她退了学）。读过洋学堂的姑娘到底不同——此刻她环发挽双髻，金钗流苏轻晃，刘海下那双杏眼含着泪，一袭绿裳衬得人如画中仙。

爷爷躺在东侧堂的床榻上。英子轻手轻脚坐到床边，握住老人枯瘦的手："爷爷，您得好起来。您这样，英子心里比刀割还疼。"她声音发颤，"牛家的事，我想通了。虽是做姨太太，可牛清波不是恶人，他家娶妾也是为了续香火。丹家养我一场，我该为家族分忧。"

祖祖老泪纵横，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："傻孩子...做小要受一辈子委屈啊..."

"现在是民国了，"英子用手帕给爷爷拭泪，"总统都娶四房太太呢。咱们明媒正娶，不算丢人。"她突然俏皮地眨眨眼，"您还不知道我的本事？去了牛家，只有我欺负人的份儿！"

老人想起这丫头往日刁钻索爱的模样，嘴角终于扯出笑纹，可攥着她的手却更紧了："真...真没别的法子了？"

"这不是法子的问题，"英子低头，一滴泪砸在祖祖手背上，"是命。"

四大门的掌事齐聚大屋堂厅时，空气凝得能拧出水来。英子一进门，满屋子长辈红着眼眶的模样，让她积蓄多日的委屈轰然决堤。

大门管事德荣拍案而起："丹家何时受过这等腌臜气！他牛清波要纳妾，找别家去！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！"

三爷一脚踹翻椅子："老子早憋不住了！谁爱答应谁答应，反正老子——"

"各位！"英子突然拔高的声音像盆冰水浇在众人头上。她泪痕未干，眼神却亮得骇人："你们觉得丢脸？觉得祖宗蒙羞？要是没我这个人，是不是就天下太平了？"

满堂死寂。

"我做梦都想嫁个白马王子，"她指甲掐进掌心，"可这世道，哪个有钱有势的男人不纳妾？"声音渐渐发抖，"为我一个人，让丹营上万人跟牛家结死仇...这兵荒马乱的年头，人命比草贱，道理跟谁讲去？"

三爷的拳头砸在柱子上，震得千眼明柱簌簌落灰。

英子擦干眼泪，声音轻却字字如钉：“这几日，我想过以死明志。”满屋人倒吸一口凉气，三爷猛地抬头，眼眶欲裂。

“可我舍不得三爹。”她望向父亲，喉头滚动，“我若死了，三爹定会随我去。三爹若不在，三屋就散了。”指尖掐进掌心，血痕隐现，“更怕牛家记恨丹门，到时候——”

话未说完，大爷手里的烟袋“当啷”砸在地上。老人佝偻着背站起来，嘴唇哆嗦得像风中的枯叶：“我们...老糊涂了啊！”他突然朝英子深深作揖，灰白辫子垂到地上，“祖宗规矩压得人喘不过气，倒不如你个丫头看得明白！”

英子慌忙去扶，却被大爷推开。老人转向三爷，又是一揖：“老三，丹门欠你们父女的！”

三爷愣在原地。他从未见过大哥这般模样——族里最重礼法的大爷，此刻竟对着亲弟弟行大礼。可下一秒，他再也绷不住，冲过去一把抱住英子。

“爹没用！爹护不住你啊！”三爷的哭声像受伤的野兽，震得房梁簌簌落灰。他粗糙的大手捧着女儿的脸，眼泪砸在她额头上，“你才多大...就要替全族扛这天杀的债...”

英子却笑了。她伸手抹去父亲脸上的泪，轻声道：“爹记得我十二岁那年吗？您带我去赶集，我看上个描金胭脂盒，您嫌贵不肯买。”她眨眨眼，“后来我故意走丢，害您找遍全镇，最后还不是给我买了？”

三爷一怔，想起那日夕阳下，这小祖宗举着胭脂盒得意洋洋的模样。

“您闺女什么时候吃过亏？”她贴着父亲耳朵说悄悄话，“牛家这胭脂盒，我自有法子让它描金镶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