丹氏族谱记载,翰章是第十七代传人,始祖丹武林可追溯至明万历年间。再往上,便断了根脉——或许是战乱,或许是瘟疫,又或许是举族迁徙,无人知晓。
丹营的辈分差别极大。翰章一出生便是“祖祖”辈,因他是丹武林第四子的嫡系血脉。按丹营规矩,排门(兄弟排行)越小,后代辈分反而越高。因此,翰章尚在襁褓时,族里白发苍苍的老者见了他,也得恭恭敬敬唤一声“小祖祖”。
翰章出生时,家境已大不如前。
三间瓦屋原是分家时的牛棚翻盖而成。当年分家,翰章的父亲是二门,人口多,吃饭的嘴也多,可丹营分家不按人头,只按门份。二门虽丁口兴旺,却只分得一座牛棚。
老太爷心疼二儿子,特意将这牛棚划给他——虽简陋,却胜在宽敞,足足三间房大。只是那经年累月的牛粪味,怎么也散不尽。每逢阴雨天,屋里便隐隐飘出一股陈年畜栏的腥臊,惹得其他几房暗地里嗤笑。
可屋内那些斑驳的红木家具,却仍透着昔日的气派——雕花太师椅的扶手上,蟠螭纹已磨得发亮;楠木案几的榫卯间,仍嵌着螺钿碎片;翰章母亲的金项圈、翰章自己的银锁链,虽已黯淡,却仍能看出精细的錾工。
这一切都在无声诉说:丹家,曾经是大户。
更早的故事,要从翰章的曾祖母说起。
那年大旱,饿殍遍野。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背着竹篓,踉踉跄跄走到丹营对岸的麦田里,终于支撑不住,昏死过去。篓里是个奄奄一息的孩子,小脸蜡黄,嘴唇干裂得渗血。
丹门四房的当家——也就是翰章的曾祖父——恰巧路过,将母子二人救回。妇人醒来后颤声说,自己原是丹氏外迁的一支,因家乡遭灾,带着幼子千里寻亲。
曾祖父没跟其他几房商量,当即收留了这对母子。后来人们才知道,那孩子因常年饿肚子,曾祖母每次放牛前,都会烙一张豌豆面饼,中间挖个洞,套在他脖子上。夏日里,孩子只穿件红布肚兜,光着屁股漫山跑,那面饼晃晃荡荡挂在胸前,活像个项圈。
久而久之,“豌豆面圈”成了他的绰号,真名反倒无人记得。
豌豆面圈渐渐长大,放牛、铡草、犁地,样样活儿抢着干。曾祖父见他勤快,待他如亲生。后来替他娶妻立户,竟将四房的基业也传给了他。
到翰章出生前,丹家宅院已是丹营最气派的一处——五间堂屋坐西朝东,琉璃瓦映着日头泛青光;前檐明柱的雀替上,八仙过海的浮雕栩栩如生;月台前的石鼓被孩子们磨得锃亮,石缝里钻出的月季,年年开得泼辣。
只是那豌豆面饼的焦香,似乎还飘在梁间。每当翰章跑过堂屋,太师椅下的阴影里,总像蹲着个戴银项圈的放牛娃,正冲他咧嘴笑。
丹营的院落外,是橘子、栗子、梅子、枣树交织的果园,再往外,便是层层叠叠的水田,像一块块被风熨平的绿绸子,一直铺到大河边。
那条河极宽,足有五十丈,水清得能照见人影,却又急得能卷走牛羊。河岸铺满天然青石,大如磨盘,小似鹅卵,石缝里钻出倔强的野草,有的开着不知名的紫花,有的终年青翠,风一过,便齐齐弯腰,像是给河水行礼。
河上没有桥。洪水退后,人们搬来巨石,排成跳磴。人可踏石而过,不必脱鞋,不必挽裤腿。可牛却死活不肯上跳磴,只得由人牵着,趟着齐腹的激流,一步一趔趄地挪到对岸。
河对岸是十亩大田,引上游活水灌溉,专种稻谷。稻熟时,金浪翻滚,脱壳后便是雪白的大米——这在山里是稀罕物。
再往南,山势陡然拔起,如一道青黑色的屏风,横亘在丹营面前。这便是祖祖名下的“前坡”——名字虽谦和,山势却险得吓人。从半山腰到山顶,几乎与地面垂直,人需手脚并用,踩着风化剥落的碎石往上爬。稍有不慎,便会滚落,幸而山腰有一圈十余丈宽的缓坡,种着红薯、芝麻,才不至直坠山底。
若想绕路,得沿山脚盘旋半日,穿过邻家的地界。庄稼汉宁肯咬牙攀岩,也不愿费这功夫。
山顶竟别有洞天——二里长的缓坡上,玉米秆子挤挤挨挨,番薯藤蔓匍匐如绿蛇。为耕种方便,几户人家索性住在山顶,凿井取水,养牛看田。
翻过前坡,地势忽又开阔,五里平川一头扎进丹江,另一头蜿蜒入武当群山。向南行,可见一株三人合抱的大槐树,据说是始祖为纪念山西洪洞祖地所植。树荫下散落着十多个水缸大小的青石,农人歇晌、行商打尖,都爱在此落脚。
再往南是娃娃桥,青石砌就,桥栏柱上雕着憨态可掬的童子头。此桥横跨西南山溪,是始祖率众耗时三年所建。石缝里生着几丛野兰,花开时,香气能飘到对岸的芝麻地里。
西面丘陵如卧龙,绵延五里,末端耸起一座笔架山。丹氏祖坟便在半山腰的怀抱处,两侧丘峦如张开的臂膀,一条山溪自坟前潺潺流过,直泻营盘。
溪水清甜,据说是始祖当年亲手掘出的泉眼。如今最高辈分的族老仍驻守在此,白须垂胸,守着族谱与祖茔,像一棵活着的古树。
从易学看,丹营是块难得的风水宝地。
西面翻过山,地势与前坡相似,却更显逼仄——那已算不得开阔地,倒像条巨大的山沟。沟中有泉,名唤黄龙泉,泉水清冽,终年不涸,旁建龙泉寺,香火虽不盛,却因地处幽僻,颇有仙气。沟口另有一座兴化寺,乃道教圣地,每逢庙会,善男信女络绎不绝。
西南方向不远,便是舜帝庙——实则是尧舜合祀。正殿供尧帝禅让像,偏殿立舜帝与娥皇、女英二妃。庙内庄严肃穆,庙外却热闹非凡。年节时,大丹营分四门列队祭拜,先尧后舜,再叩二妃。大人们神情恭敬,孩子们却扑通扑通磕得欢实——管事的会发小馍馍和染色的花生,甜滋滋的,能馋人一整年。
庙外空场上,划旱船、扭秧歌、踩高跷,锣鼓震天响。听老人说,这般排场,丹湾那边可没有。
拜完舜帝,孩子们还要结队给四大门的长辈拜年。一进门,扑通扑通又是满地跪拜,额头磕红了也笑嘻嘻的——长辈们虽认不全这些娃娃,照样散铜钱、撒果子,图个喜庆吉祥。
大丹营方正如印,小丹营亦规整如矩,南北狭长,东西略窄,据传是上古舜帝营寨旧址。始祖丹武林开拓后沟,沟口设金家寨、李家寨为咽喉要塞,沟内五里长廊似为戍卫之所,沟底阶梯式宅院愈高愈尊——这般布局,暗合兵法,显见祖上通晓武事。
丹营南倚武当,北临丹淅二水交汇的南河,所有门户皆坐西朝东。东面大河自武当山奔腾而下,注入南河,形成南高北低之势。祖祖家位于丹营最南端,恰在平坦处,占尽地利。
始祖四子延嗣为四大门,共组大丹营;小丹营则多居外戚。祖祖的地界南接贾岗,西邻杨沟,北至南河,东抵张湾——当年丹武林按四门分封,四门一脉最是兴旺。
入夜,更声与江涛相和;破晓,炊烟共晨雾缭绕。层叠的梯田间流水淙淙,人畜出耕时,常见牧童横坐牛背,短笛无腔,信口吹着山野小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