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熹微时，二妈推棂欲纳朝霞，不料一阵蹊跷春风竟裹着一卷樱色罗帕扑进屋内。那帕子如折翼之蝶飘落青砖地上，樱红底色上绣着并蒂莲纹，边缘已有些岁月磨出的毛边。帕角用褪色的金线绣着"艳红"二字，针脚细密得像是要把这个名字缝进骨髓里。

"娇儿快来！"二妈指尖发颤地从帕中抖出一叠泛黄银票，中间竟夹着对折的薛涛笺。那纸触手生凉，展开时发出脆响，仿佛在抗议二十年的尘封。暗红字迹像干涸的血蚯蚓，在晨光下突然变得刺目——

"二妈啥事，一大早的？"三姐靓娇揉着惺忪睡眼跨进门槛，发髻还散着半边，鬓角翘起两绺不听话的青丝。她昨夜刚帮五婶描完绣样，眼下还挂着淡青色。鸡才叫过三遍，前院磨豆浆的石碾都还没开始响。

二妈突然将信笺拍在妆台上，震得铜镜叮当作响。三姐被母亲绷紧的下颌吓住，拾起信纸时，闻到晨露般的墨香混着铁锈味钻进鼻腔。她的目光突然黏在第三行字上——那分明是用指甲刮出来的深痕，把"海模"两个字划得支离破碎。

"谁这么缺德？"三姐指尖蹭到暗红痕迹，突然打了个寒颤，"明知您见不得..."话尾消失在母亲刀锋般的目光里。妆奁上的缠枝莲纹铜镜映出母女交叠的身影，像幅被雨水晕开的水墨画。

信纸沙沙展开，如秋叶坠地：

"玉镜蒙尘五载，今以血代墨。姐见字如面，妹艳红泣拜。海模之事本应早白，然每欲开口则喉如刀绞。彼时井水浸透棉袄，却听见姐在佛堂诵《往生咒》的声音..."

三姐声音渐如蚊蚋，读到某处突然倒抽冷气。窗外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，震落几滴宿雨。二妈指甲深深掐进掌心，听着女儿断断续续念出那个埋在岁月里的死讯——被恶霸骗害。

"...恶徒未诛不敢死，稚子无依岂能亡。"信笺最后洇开一朵血花，像凋零的杜鹃，边缘还粘着半片干枯的指甲。

"艳红是三爹相好那个婊子吗？"三姐被母亲突然的泪雨吓住。二妈抓起绣绷挡脸，丝线缠着泪珠坠成晶亮的蛛网。绷子上未完成的并蒂莲突然多了几针凌乱的猩红——不知何时，二妈的顶针已嵌进拇指指腹。
”别胡说，艳红不是婊子，你还小，不懂啥叫情“

灶房传来陶罐碰撞声，二妈扯直衣襟时错系三颗盘扣。她盯着自己青筋凸起的手背，恍惚看见十年前那个雪夜——艳红抱着浑身青紫的婴儿跪在柴房，发间还粘着井台的冰碴。记忆里的血手印和信笺上的暗红突然重叠，让她胃里翻起酸水。

二爹晨起便见妻子如惊弓之鸟，米粥泼了半幅罗裙。他弯腰想帮忙擦拭，却听见妻子喉咙里挤出嘶嘶的气音："老鳖一今日倒眼尖。"这称呼让二爹愣在原地——自三弟没了下落后，妻子再没叫过他这个诨名。

堂屋早膳时分，檀木圆桌上白粥腾着热气。大爹银筷敲着青瓷碗："菊儿又躲懒？"二爹喉结滚动："她...葵水腹痛..."话音未落，大妈突然笑道："莫不是又怀孙儿？"期望的眼神盯着二爹通红的脸。二爹缓过神”大妈你想的美，把你儿媳累死啊，七哥才一岁“

恰逢五爹夫妇踏着露水来请安，五婶怀里还抱着昨夜描的绣样。二爹泥鳅般溜出重围，却在回廊撞见三姐正用火钳夹着那方樱帕往灶膛送。"啊！"二爹劈手夺下，帕角金线勾住他袖口暗袋，带出半块泛黑的羊脂玉坠——正是海模的那块贴身物。

厢房门板被撞得砰砰响。二爹喘如风箱："到底..."话音未落，半个白馍塞进口中。二妈突然哽咽："当年...三弟他..."半枚鸡蛋从丈夫手中滚落炕席，蛋黄沾污了绣鞋上才绣好的海棠花。

妆奁最底层的螺钿匣子突然自己弹开——十年来第一次。里头躺着半截褪色的五色缕，正是端午系魂用的长命缕。二妈粗糙的手指抚过那些泛白的丝线，突然摸到个硬物。拨开缠绕的线头，竟是把黄铜钥匙，匙柄刻着模糊的"余昌"二字。

晨光斜照在铜锁上，映出两个颤抖的影子。远处学堂钟声穿过薄雾，惊起更多麻雀。三姐蹲在井台边拼命搓洗白斜纹校服，却没发现自己的绢帕正飘向井口——那帕角也绣着小小的并蒂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