桐柏山的枫叶在暮色中燃烧，像泼溅的血迹凝固在悬崖边缘。1943年的秋风裹挟着硝烟味，将最后几片残叶钉在情报站斑驳的砖墙上。樱红攥着那张被汗水浸透的调令，指甲在"淅川"二字上抠出细小的裂痕。纸张边缘卷曲发黄，像极了她三年前被贾家仆人撕碎的婚书。

"你确定要启用'青鸾'？"梁永德佝偻着背咳嗽，煤油灯将他凹陷的面颊照成骷髅模样。他枯枝般的手指正摩挲着玻璃镇纸——里面封存着当年从贾家后院挖出的带血凤钗。

樱红没答话。她解开蓝布包袱，露出里面南洋风格的乔其纱旗袍。当指尖触到领口暗袋时，那枚硬物硌得她心尖发颤。三年前那个暴雨夜，她拖着残破的嫁衣爬出贾家后院时，曾在这片枫林深处埋下两样东西：染血的剪刀，以及宁茵送她的珐琅怀表。

"记住，你现在是新加坡回来的交际花。"老梁突然抓住她手腕，铜盒盖上"双燕衔枝"的浮雕硌得她掌心生疼。胭脂盒里装着微型胶卷，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幽蓝，"贾富贵认不出你这条..."他喉咙里滚出痰音，"涅槃的凤凰。"

火柴熄灭的刹那，樱红瞥见文件袋里宁茵的婚照。新娘旗袍下摆绣着熟悉的缠枝纹——那是1937年师范毕业夜，她们用绣花针蘸着红墨水，在宿舍窗棂上刻下的同心结。如今金线勾勒的纹样里，暗藏着摩尔斯电码的变体。

绸缎庄的湘绣屏风在穿堂风中微微颤动，百鸟朝凤图案上的金线忽明忽暗。宁茵的金镶翡翠护甲突然刺进樱红手腕时，一滴血珠正落在苏绣牡丹的花蕊上。那血顺着丝线脉络滚落，在"五蝠捧寿"的缎面上洇出黑斑——就像三年前验货时，贾富贵在她锁骨滴蜡留下的烫伤。

"听说贾家二少爷..."宁茵用洒金团扇挑起樱红下巴，扇面透出的光线将她睫毛映成毒蜘蛛的腿足，"上个月讨了第三房姨太太？"她尾音带着苏州评弹的腔调，却比当年校监的藤条更令人毛骨悚然。

柜台上散落的绸缎突然被风掀起，樱红看见宁茵旗袍开衩处若隐若现的疤痕。1936年冬天，她们为抗议校监欺辱女学生，曾用烧红的铁尺在彼此大腿烙下印记。现在这道疤被金线绣成的玫瑰覆盖，花瓣边缘却露出狰狞的肉芽——像给棺材钉描了金边。

"鲁太太若喜欢这匹醉仙缎..."樱红将染血的手帕按在牡丹花上，丝绢立刻显现出淡蓝色纹路，"南洋最近时兴用夜光丝线绣花。"她故意露出腕间的珐琅表链，表面镌刻的正是当年师范校歌的第一小节。

宁茵的护甲突然划过绸面。随着裂帛声响，屏风后传来鲁世勤警卫的咳嗽声——那是她们在女子学堂约定的危险信号。

魔鬼的盛宴
鲁世宽的五十寿宴在淅川大饭店举行，水晶吊灯将七层蛋糕照得如同雪砌的坟墓。当镀金餐刀切开第三层时，奶油里突然露出半截泛青的手指——指甲上还残留着暗红蔻丹。

宾客们的尖叫中，樱红注意到宁茵正用银叉戳刺蛋糕底层。暗红果酱从海绵蛋糕里渗出，与她记忆里某个雨夜重叠：1939年处决叛徒时，宁茵的匕首就是这样搅动着对方腹腔涌出的血浆。

"我太太这位南洋同学..."鲁世宽醉醺醺地揽住樱红，军装铜扣刮破她后背的乔其纱。带着烟臭的呼吸喷在她耳畔，"听说特别会跳...华尔兹？"他拇指在腰窝画圈的动作，与当年贾富贵验货时如出一辙。

樱红假装踉跄撞翻烛台。在骤然腾起的火光中，她看见宁茵从鲁世宽口袋摸走钥匙。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，她摸到对方掌心的老茧——这双本该执笔的手，现在能娴熟地拆卸勃朗宁手枪，就像当年她们在文学社拆解十四行诗。

郑慧的吉普车碾过戏园子后巷时，车灯照亮墙上的旧海报。残破的《游园惊梦》剧照里，杜丽娘的水袖被雨水泡发，像极了樱红那件浸透井水的嫁衣。1940年的月光也是这般惨白，她就是从这样的戏台后巷，拖着被贾富贵打碎的膝盖爬进了组织联络点。

"抓住那个紫旗袍！"郑慧的咆哮混着枪响震碎彩绘玻璃。樱红在飞溅的碎片中看见宁茵举枪瞄准——枪口却对着她身后扑来的特务。子弹擦过耳际的灼热，与1938年宁茵为她燎掉分叉发梢的烛火同样滚烫。那时她们约定，等抗战胜利就合开女子学堂。

县政府晚宴的香槟塔映出无数扭曲的面容。当郑慧用佩刀挑起那枚刻着"玉柱"的铜纽扣时，樱红闻到自己血的味道——三年前在贾家地牢，烙铁也是这样灼烧她的皮肉。刀尖挑开珍珠领扣的瞬间，锁骨下的伤疤暴露在吊灯下，形如被火焚毁的党徽。

"戴老板的杰作？"郑慧的冷笑凝固在看见伤疤的刹那。樱红趁机将毒针扎进她手腕，就像1939年把发簪刺进贾富贵的眼球。乐队突然奏响《何日君再来》，宁茵的惨叫从二楼传来，像她们十六岁那年合养的画眉鸟垂死时的啼鸣。那只鸟是被校监摔死的，现在她们一个成了特务处长太太，一个顶着交际花的名头在敌营穿梭。

樱红在焚烧文件的火盆前展开那件血染的嫁衣。火光照亮领口暗藏的密信——宁茵用眉笔写的最后情报，字迹像当年她们躲在被窝里传的小纸条。嫁衣内衬的缠枝纹在高温下显现，金线逐渐熔化成1937年刻在窗棂上的同心结。

当郑慧的佩刀刺穿宁茵胸口时，那把埋在枫林三年的剪刀终于派上用场。樱红看着仇人在血泊中抽搐，发现他军装缺了第二颗纽扣——正是当年从她嫁衣上扯走的盘扣。

灰烬里，烧焦的怀表指针永远停在四点十五分：那是她们在女子学堂第一次逃课看日出的时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