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妈三日回门,去看闺蜜妹妹淑琴。
窗外的海棠被风吹得簌簌作响,菊儿执起淑琴的手,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划:"妹妹,说正经的,你看这家怎么样?"
淑琴望着雕花窗棂外错落的青瓦,低声道:"我早同你说过,丹门是顶好的人家,如今亲眼见了,竟比传闻还要讲究。"她忽然抿嘴一笑,"只是这般福气,怕落不到我头上。"
"这是怎么说?"菊儿捏了捏她的手腕。
淑琴凑近她耳畔,吐气如兰:"你瞧这家里,女眷多男丁少,统共就见了那个海宝——"她噗嗤笑出声,"还是个奶娃娃呢!"
菊儿作势要拧她腮帮子:"好大的口气!你自己不也是个黄毛丫头?"
"我自然比他大些。"淑琴绞着帕子,声音渐渐低下去,"况且......哪里就轮得到我?"
烛花"啪"地爆了个喜兆,映得菊儿眼底流光溢彩:"傻丫头,老三、老四、老五都未娶亲呢。你若愿意......"她将妹妹揽进怀里,檀口贴着玉耳,"姐姐定给你留心撮合。"
淑琴耳尖腾地烧起来,猫儿似的往她颈窝里钻:"若能同姐姐在一处......"后半句化作一声嘤咛,被菊儿用绢子掩了去。
三爹归家那日,惊飞了一树麻雀。学生装的立领衬得他脖颈修长,皮鞋踏在青石板上清脆作响。分明是读书人的做派,偏生眉眼间带着丹家祖传的英气,倒像幅西洋画里走出来的翩翩公子。
大奶奶见了心肝肉,忙不迭地唤人煨莲子羹。祖祖更是一叠声要开祠堂告慰祖先——他最疼的孙儿如今学成归来,合该说门好亲事。
谁知三爹竟婉拒了:"孙儿想先立业。"这话像块热糍粑掉进冰水里,激得满堂寂静。
也难怪祖祖着急。三爹自幼生得粉团似的,活脱脱是大奶奶年轻时的模样。更兼天资聪颖,开蒙时祖祖特意拨了个识字的丫鬟红袖添香。这般金尊玉贵养大的公子哥,如今二十出头还未定亲,在丹营四大门里都是稀罕事。
偏生二爹看不惯这副做派。那日见三爹对佃户送来的新米挑三拣四,忍不住冷哼:"读书把骨头读软了!"这话被廊下的八哥学了去,气得大奶奶摔了盏雨前龙井。
二妈在菱花镜前抿了抿鬓角,铜镜里映出她含笑的眉眼。淑琴的信就压在妆奁下,墨迹透出少女隐秘的期待。
"相公。"她转身拦住要出门的二爹,"你觉得淑琴配三弟如何?"
二爹正系绑腿的手顿了顿。他虽与三爹不睦,却记得那日淑琴做伴娘时,一袭水红衫子衬得如初荷含露。更念着她替菊儿挡酒的恩情,终是点头:"门第是差些,但姑娘......"
"姑娘怎么了?"二妈急得扯他袖子。
"姑娘是极好的。"二爹难得笑了,"比老三房里那些酸诗强。"
当夜祖祖案前就多了幅淑琴的小像。画中少女执纨扇半遮面,露出一双会说话的眼睛。大奶奶对着西洋放大镜细看半晌,忽然道:"倒是像年轻时的我。"
这便成了。
大妈摔了第三个茶盏时,丫鬟们已躲到廊下斗草去了。
"刘丽啊刘丽......"她对着梳妆镜咬牙切齿,金簪在掌心硌出深痕。那天二妈那句"婚礼排场",像把钝刀子生生剜开她结痂的伤疤。
镜中人忽然扭曲成表哥李玉柱的脸。那个雨夜,她故意穿着巴黎带回的蕾丝睡袍闯进书房。尧海申的军装扣子硌得她生疼,可更疼的是表哥竟垂着眼皮喊她"丹太太"。
"孬种!"她抓起胭脂盒砸向镜面,裂痕中无数个自己在尖叫。若不是那晚表哥畏缩,她何至于赌气跟丹海申走?又何至于......
指尖抚上微隆的小腹,这里曾有过表哥的骨血。可惜那夜落红染透锦被时,丹海申正在前线收编溃兵。
(闪回)
参谋部的电扇转得人头晕。李玉柱的钢笔"啪嗒"掉在地上,墨汁溅上他锃亮的军靴。
表妹整个人几乎挂在尧海申臂弯里,卷发扫过少校崭新的肩章。她今天擦了巴黎香水,甜腻得让他想起十六岁那年,两人躲在葡萄架下偷尝的桑葚酒。
"李参谋。"丹海申敬礼时,表妹的指甲正划过他喉结,"这是内子刘丽,刚从法国回来。"
李玉柱看见表妹眼底淬毒的冷笑。她在等什么?等他像当年抢婚的土匪般拍案而起?可军部会议纪要就摊在桌上,墨迹未干的《整编方案》写着"李玉柱拟晋升......"
"久仰。"他最终伸出戴白手套的手。表妹的指尖在他掌心一勾,冰凉如蛇。
(现实)
大妈猛地惊醒。更漏显示子时已过,而西厢房还亮着灯——三爹正在读淑琴托二妈捎来的《新月集》。
纱窗上映出青年伏案的剪影,那么像许多年前,表哥在油灯下给她抄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的模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