靠近南河下游十里,余岗村枕着丹淅河的浪,靠着张川平原的土,过着半渔半农的日子。村里青砖灰瓦的屋舍间,总飘着桐油和渔网的腥气。余家第六支的老船匠正在河滩上翻修乌篷船,刨花卷着木香落在水面,被一群银鱼衔了去。
余家没有长工丫鬟,却因手艺精巧过得殷实。长女蓝菊——村里人都唤她菊儿——正蹲在织机旁帮母亲理丝线。阳光透过窗棂,在她发间别了支金钗似的亮。这姑娘生得一副好模样:杏眼如点漆,身量比同龄姑娘高半头,做事利落得像把快剪。
"菊儿!"隔房的淑琴趴在篱笆外招手,腕上银镯叮当响,"快来看我新描的花样子!"
菊儿在围裙上擦着手跑出去,指尖刚触到绣样就怔住了——那牡丹花蕊里藏着个"福"字。她突然把绣样塞回去,扭头就往屋里走。淑琴追着喊:"怎么啦?"
"不识字的人,配看什么花样。"菊儿声音闷闷的,从水缸舀水时,看见自己眼里晃着碎月亮。两个弟弟在里屋背"天地玄黄",声音脆生生像新剥的莲子。
这日又来了个穿红袄的媒婆,鞋底沾着外村的泥。菊儿躲在厢房,透过雕花窗看见那婆子比划着说:"山北徐家——"话音未落,她"砰"地推开纺车。
"又是深山老林的亲事!"她咬着辫梢对妹妹月红抱怨。月红正慢悠悠纳鞋底,针脚密得像春雨:"姐你看开些,昨儿我听爹跟三叔公吵,说女子读书要烂心肝呢。"
堂屋里媒婆突然拔高嗓门:"姑娘家识不识字有什么要紧?会生养才是正经!"菊儿抓起扫帚狠命拍打晾晒的被褥,惊起一群麻雀。
夜里油灯将母女俩的影子投在土墙上,像出皮影戏。菊儿娘捏着男方送来的八字帖,红纸映得指尖发烫:"丹营柴家二房的..."
"那个死了媳妇的?"菊儿猛地抬头,发髻蹭到晾着的干辣椒串,哗啦啦落了一地红。
娘慌忙捂她的嘴:"胡沁什么!人家是正经读书人..."话音突然断了——女儿眼里汪着的不是泪,是两簇火苗。窗外传来老船匠的咳嗽声,混着江水拍岸的响。
在靠近南河下游十里的地方,有一座宁静的村庄。它北邻波澜壮阔的丹淅河,南面则紧挨着肥沃广袤的冲积平原张川。这片土地自古以来便滋养着这里的人们,让他们过着半渔半农的悠然生活。这座村子名叫余岗,村里的大部分人都姓余,宛如一个庞大而紧密的家族群落。
在余氏家族的第六支系中,有一户人家。男主人是一位技艺精湛的船匠,凭借着自己的手艺,打造出一艘艘坚固耐用的船只,为家庭带来稳定的收入;女主人则擅长织布,那一双灵巧的手在织布机上飞舞,织出的布匹精美又实用。家中育有四个儿女,两个女儿年长,两个儿子尚小,都在学堂里勤奋求学。这户人家虽无长工帮忙劳作,也没有侍女伺候生活起居,但凭借着夫妻二人的手艺,日子过得也算殷实。他们无需担忧庄稼收成受年景好坏的影响,更不必操心干旱、洪涝以及蝗虫等灾害带来的困扰,在村里也算是富裕之家。
长女大名蓝菊,小名菊儿。由于家中没有帮佣,许多事务都需要菊儿亲自去操办。久而久之,菊儿对生活中的各类琐事了如指掌。她自小就聪明伶俐,仿佛生来就带着一股灵性,无论什么东西,只要她想学,一学就会。受家庭氛围的熏陶,菊儿性格直爽,说话做事从不拐弯抹角,心底更是善良无比。在余氏家族的众多姊妹当中,菊儿就像一颗璀璨的明珠,她极具主见,总是能给出靠谱的建议,因此赢得了姊妹们的深深信赖,大家都把她当作依靠。
菊儿有一位最好的闺蜜,名叫淑琴,是隔房的叔伯姊妹。两人关系亲密无间,好得几乎无话不说。淑琴无论遇到什么事情,都喜欢找菊儿拿主意,还总是让菊儿帮她想办法达成自己的各种要求。而菊儿呢,也总是竭尽所能,满足闺蜜的要求,呵护着闺蜜的那份虚荣心。
余氏家族虽说规模不小,但与丹营的四大门相比,却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。毕竟这个以渔为主要生计的族群,在农耕方面缺乏深厚的根基。江水上涨时,他们以捕鱼为生;江水退去后,才在岸边种上庄稼。这种生计的游离性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了家族的发展,导致家族里没有特别出类拔萃、声名显赫的人物,也鲜少有极为富有的家庭。
菊儿尽管聪明伶俐,却没有接受过教育,不识字。这并非是因为家里拿不出供她上学的钱,而是深受父亲男尊女卑观念的毒害。父亲和母亲都没有什么文化,在他们以及整个家族的观念里,女人的宿命就是嫁人生子,相夫教子,安稳地过日子。在他们看来,女孩子读书就是在花娘家的银子,等长大了嫁人,就等于把钱花在了别人家,成全了别家的人。所以,家里的两个女儿都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利,而对于两个弟弟,父母却不惜花光所有的积蓄,送他们去上洋学堂。
这对于渴望上学的两姊妹来说,是莫大的无奈。尤其是聪明伶俐且性格要强的菊儿,每每想到此事,心中便满是委屈,常常忍不住伤心落泪。再看看自己的闺蜜淑琴,明明从小就有上学的机会,却总是厌烦上学,逃学对她来说就如同家常便饭一般。命运的差异,让菊儿心中感慨万千。
不过,让菊儿感到些许宽慰的是,两个弟弟十分争气,聪明好学,成绩优异,还因为出色的学业表现,得到了政府的保送,被当作栋梁之材重点培养。
这天,菊儿正在家中帮妈妈整理家务,忽然听闻有人前来提亲。按照家里的规矩,菊儿被安排在厢房里,不许出来露面,只能静静待着。
自从菊儿年满十二岁,前来提亲的人便络绎不绝。或许是菊儿发育得较早,十二岁的她已然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。再加上平日里她经常抛头露面,参与各种家务和活动,整个人显得有些早熟。
日子一长,菊儿只要看到媒婆就满心生气。那些媒婆介绍的男方家庭,要么是住在山里,生活条件艰苦;要么就是穷得揭不开锅,日子过得紧巴巴;还有些男方不仅没什么文化,更别提有功名在身了。
起初,菊儿对此十分困惑。后来,她无意间听到媒婆对妈妈说:“你家姑娘也没有文化啊,条件高也得自身条件过硬才行啊。”这话如同针一般刺痛了菊儿的心,她气得一肚子火没处发泄,索性连饭都不吃了,自己跟自己较上了劲。
妹妹月红比菊儿小两岁,看起来却像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女孩。她什么心都不操,仿佛操心就会阻碍她长高一样。在大家眼中,她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子,远远没到谈婚论嫁的年龄。月红和菊儿这两姊妹相处得极为融洽。菊儿性格要强,是个急性子;而月红则与世无争,有着慢悠悠的温和性格。
月红虽然看着年纪小,但心地聪慧,同样善良。看到姐姐不吃饭,她心疼地劝说道:“姐姐,还是要吃饭呀。咱爹就是个死脑筋,认死理。我都听到外面的人笑话咱爹了,家里这么富裕,却不让女儿读书,现在连婆家都不好找,看他以后后悔不。”
余家在余岗村算得上是主户。村里别家的男孩女孩大多都有读书的机会,可唯独菊儿的父亲固执己见,坚决不让女儿读书。许多人都好心地劝说菊儿的父亲,如今都已经是民国了,社会倡导开明,讲究男女平等,不让孩子读书,将来肯定会后悔的。
然而,菊儿的父亲却不以为然,反而振振有词地对人家说:“我有什么可后悔的?我把他们养大就是天大的恩情,我又不靠他们养活。女人嘛,天生就是做家务、生孩子、伺候男人的,这是本分。”说罢,他还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堆陈旧迂腐的话。
这天,前来提亲的人提出想要见见菊儿。菊儿被叫到堂屋,她羞涩得满脸通红,连头都不敢抬,更不敢直视媒人,只是躲在妈妈身后,偶尔偷偷瞥上一眼。
媒婆围着菊儿左右打量了一番,眼中满是满意之色,嘴里不停地念叨着:“这妮子可真不错,大眼睛,宽脸盘,大屁股,高个子,真是个美女胚子啊。”说完,便转头对菊儿的娘说道:“我看这事儿有戏,您就等我的好消息吧!”
这看似是个不错的消息,可菊儿心里却犯起了嘀咕,她根本不知道媒婆介绍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情况。但菊儿心里有自己的想法,不管媒婆多么精明,她菊儿就是要坚持自己的原则,争取自己当家作主。
媒人离开后,菊儿迫不及待地问娘:“那男人到底是谁家的?情况怎么样啊?”
菊儿娘嗔怪道:“女孩子家家的,问男人的情况也不害臊。都是我平时太惯着你了。娘当年出嫁前,哪敢问这些呀?只有进了洞房,才能见到你爹长什么样。你呀,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。”
菊儿却不服气地反驳道:“现在都民国了,男女平等,你们那些老规矩早过时啦。您就不怕媒人骗人吗?要是您的女婿是个瞎子或者跛子,那可怎么办?等进了洞房再找媒人,那可就来不及了,就像泼出去的水,收不回来了。”
“你这鬼灵精,我们那时就是这样的规矩,现在很多人家也还是如此呢。再说了,要是真遇上这种情况,也只能凑合着过